姬红英喃喃自语道,下笔在姓名那栏写上了“余了”二字。林兰看到出生信息表后,没有多大反应,对她来说,生下余了,确实是她虚妄人生的一个了结,她马上就要开始新的人生旅程了。
林兰出院后,姬红英以孩子需要母乳的名义,让她再多住一段时日,等孩子断了母乳能喝奶粉了再离开。彼时林兰正等着申请学校的反馈,这段时间确实比较空闲,于是她答应了下来,每天一边照顾余了,一边背英语单词,并学习从老师那里借来的国外院校课本。
姬红英总是不在家,通常早晨五六点就出门了,回家却要晚上七八点,林兰虽觉得姬红英行动反常,但她不太关心,便没有多问。然而有一天,林兰想出门去走走时,却发现门和窗都从外面锁住了,她无论如何都打不开。她非常气愤,意识到自己被姬红英骗了,气得她那天什么都没做,连余了都没喂。余了饿得直哭,她就把孩子反锁在房间里,不理不睬。姬红英晚上回来就看到林兰坐在客厅沙发上正对着大门,她能听见隔着门传来的余了哭声,便一边责备林兰,一边赶快跑进卧室把余了抱出来,喂她喝奶。
“你为什么锁门?”
林兰保持姿势不动,压低声音问道。
“我……”
姬红英说了一个字,停了下来,她颠着怀里的余了,时不时瞥瞥沙发上坐着的林兰。
“我问你为什么锁门!”
“永安死得不明不白,我怕有人来报复,这是为了你们好。”
“余永安是殉职!是意外!没人要害他!你要疯到什么时候?!”
“他不是!我一定会把害他的人找出来,还他一个公道!”
“根本就没有的事,你要怎么找!”
“你闭嘴!”
林兰气疯了,跑到门边就想穿鞋走人,姬红英忙把余了放在沙发上,上前拦住了她。林兰刚生产没几个月,身体还弱着,被姬红英这样练过的一撂就倒了。
“不准走!”
“你原先说的话都是骗我的吗?!你凭什么软禁我!我要走,你也拦不住!”
“不是,我,你听我说,我真的是为你们好,怕有坏人来报复,你要不喜欢,我明天开始就不锁了。你看余了还差一点点才能完全脱离母乳,你再待几天,她需要你这个母亲的。”
林兰满眼都是不相信,死死盯着姬红英,姬红英不再戾气外露,她把林兰拉了起来,将她扶到沙发上,把余了放进她怀里。
“你看余了多乖,只要吃饱就不会哭,也不折腾人,她也是有感应的,会体谅你。”
林兰仍是盯着姬红英的眼睛,没有说任何话,她抱着余了回了卧室,锁上了门。
姬红英在那天之后,确实没再锁门,但林兰也有了警惕心,她把行李都整理好,关于自己的所有东西一样没留。卧室的床头柜抽屉里,有一本连带着一套印章的《成长手册》,这是得知她怀孕没几天的时候,余永安跟个小孩子似地硬拉着她去文具店买的。手册上有婴儿成长的每个阶段,以及对应的印章,余永安已经把怀孕期间的章都先行盖上了,后面还有“100天纪念”“长牙纪念”等等的章。林兰想把这东西扔掉,她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重新放回了抽屉里,上了锁。
又过了几日,林兰的老师找了过来,还带来了几本新书。她赶紧把老师迎进了门,顺便准备把先前借的书还给老师。不过老师哈哈一笑,表示这些书就送给她了,让她出了国后一定要更认真努力,才算对得起自己的辛苦栽培。
“林兰啊,这几天你申请的学校应该会对你进行电话面试,我找我在国外当老师的老同学们帮忙,整理出了一份常问的问题,你好好看看,多准备准备。你有个毛病,一紧张说话就快,这可是英语面试,你千万要慢慢说,表达要清楚,别磕巴啊。”
“好的,谢谢老师!”
林兰接过老师递过来的问题纸,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极其珍重地想把它放进边几抽屉里。她一弯腰,却发现边几上的固定电话所连出去的电话线断了,她眉心一跳,拾起了断掉的那一段——横切面平整利落,必定是人为的。她握紧了手中的线,用力得额角都暴起了青筋。
“林兰?”
“嗯?怎么了老师?”
林兰放开了手中的断线,转过身来,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看向老师。
“我学校里还有事,得先走了,你好好加油!”
“好的老师,您慢走。”林兰站起身将老师送到门口,迎着阳光,一手扶着门框道,“我一定会加油的,离开这个地方,追求我自己的梦想。”
林兰最后半句话里,尽是咬牙切齿的意味,老师没太察觉,微笑着朝林兰挥挥手,下了楼梯。林兰关上门,转身回到卧室,对着在婴儿床上玩耍的余了看了一会儿,她伸出手,掐住了余了的脖子,越收越紧。余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读不懂林兰脸上凶神恶煞的表情,只是兀自笑着,拿小手去抓林兰的大拇指。林兰呼吸急促,然而面对一脸天真无邪笑容的余了,最终还是没能用力掐下。她拿开手,站在婴儿床前良久不动,先前那点母爱已经荡然无存。
“……你是无辜的,可我也是无辜的。”
林兰自言自语道,走出了卧室,仰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
姬红英回来时,又碰上林兰坐在沙发上,只是这次她怀里抱着熟睡的余了。姬红英虽觉出奇怪了,但她也只是看了一眼林兰,便想通过她身边回自己卧室去。然而当她走到林兰身边的时候,胳膊却被一把抓住了。林兰非常用力,指甲都快隔着姬红英的衣服刺进皮肤里去。
“电话线是你剪的?”
林兰轻声问道,姬红英没回答,站在原地,试着想把林兰的手掰开。
“说话!”
“是我剪的又怎么样!余了需要母亲,你凭什么一走了之!她是你和永安的女儿,你是有责任照顾她的!”
“是你骗我生下来的!”
“你本来就该生下来!你没有资格剥夺我的亲人!余了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没权利打掉她!”
“我也根本就不想要!”林兰尖叫起来,她抓起余了,高举过头,“我今天就摔死她!”
余了被这动静吵醒了,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将要遭受怎样的伤害,甚至还因为视线骤然变高了而新奇地四处观望。
“林兰,你要真摔死余了,我马上就可以逮捕你!”
“我摔死她!我再跳楼!你以为我怕吗!”
姬红英和林兰吵得面红耳赤,但她的理智让她从林兰的眼睛里看到了决绝。这种决绝,她在她的警察生涯中,曾经在许多亡命徒的眼睛里看到过。她知道林兰是来真的,不是威胁,不是唬她,是真的被逼急了。姬红英上下两排牙齿咬得咔咔响,半晌,她怒道:
“你走!现在就走!别让我再看到你!”
林兰喘着气,没有动,她已经不相信姬红英了,生怕她再耍什么花招。
“你聋了吗!把余了给我,滚!”
姬红英喊道,上前一把抢过余了。余了似乎是被抓到了哪里,掐痛了,在姬红英把她抢到手里的同一时间大哭了起来。林兰怒目瞪着姬红英,二话没说,转身进了卧室,把早就整理好的行李箱拖了出来,她在玄关穿上鞋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姬红英抱着余了跌坐在沙发上,一边拍着余了,一边小声道:
“了了啊,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不幸的是,随着余了一天天长大,除了略薄的嘴唇生得像余永安,整张脸简直就是林兰的翻版。姬红英原先是想透过余了怀念余永安的,现今每每看到这张脸,却都会先想起那个离开后就真的再也没回来过的女人。
一边是自己努力了那么多年,仍然无法使得自己儿子沉冤得雪,一边是最不想见的人,每天都会被迫想起。姬红英的精神在一定程度上已经不太稳定了,终于,她第一次动手打了余了。
那天,姬红英和余了一起在餐桌上吃饭,余了有些挑食,不爱吃萝卜,每次都会把萝卜挑出来归在一旁。这在往日是姬红英已经习惯了的事,这天却让她怒气横起,她一把抓住余了的后领,将她提了起来,把她的头摁进挑出来的萝卜片堆里。
“说过多少遍了,不许挑食,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余了当时才三岁,吓得全身发抖,尿了裤子,敞开了嗓子就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刺耳,姬红英更是怒上加怒,甩手重重一巴掌打在余了脸上,余了完全懵了,呆坐在原地,双手紧紧抓住自己衣角,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最先前姬红英还会找理由,以各种犯错的名义打余了,到后来她已经完全不在意了,想打就打,打完了还会抓着余了头发,强迫她抬头看向自己,并斥责道:
“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只有你犯了错,我才会打你,你想想是不是?你要是没有错,我怎么会打你呢?这世上所有事都是这样的,你觉得是上天不公,但这其实是上天给犯错的你下达的天罚。去,自己好好想想做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