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噪一番,从洋人列车员口中得知,临近铜山一段铁路,叫人给炸断了。众人纷纷猜测,应是本地军阀所为,以断绝河阳革命军迅速北上之可能。与列车员交涉无果,一筹莫展之下,许多乘客离开列车,另想办法。杜府诸人深恐夜长梦多,不愿坐等,步行寻得附近村庄,花大价钱租了乡民牛车,绕道赶至铜山,上了开往江宁的短途列车。到江宁后,再次换乘抵达申城。如此一路颠簸,难怪狼狈不堪。
杜老太爷神情颓靡,只说个开头,多数是杜三少代为转述。他虽未亲历,然娓娓道来,居然活灵活现。
安裕容待他告一段落,问:“徐兄与杜兄,是步行这段不慎失散了?”
“确是不慎失散了,但并非这一段……”杜三少说至此,转脸去看自家老爷子。
杜老太爷沉吟片刻,勉强打起精神,慢慢道:“我等在泺安,遭遇军阀搜身劫财,召棠与文约箱子里有些东西,无论如何不能叫人劫去。最后是文约想了办法,贿赂洋人列车员,临时藏在餐车中得以保存。然躲得过一时,难躲过一路。谁也不知道后边还有多少关卡阻碍。他二人一番合计,拿定主意,要在寿丘下车,转道即墨蓬莱港,改走海路往南来。”
安裕容与颜幼卿俱是一愣,转而又觉十分可能。当初护送尚古之难逃,恰是在寿丘弃车改道,横穿仙台山脉,于即墨蓬莱港上了索罗公司的远洋轮船。虽说被执法处一个李某穷追不舍,终究有惊无险顺利逃脱。这番遭遇,后来与徐文约通信中,隐晦提及。他人未必明白,但徐文约曾经同在奚邑城与仙台山脚下出入,自然熟知内情。想必同样身处津申特快专列上,同样于泺安车站遭遇阻拦,徐文约把他俩已然成功之经验照搬过去用上一用,理所当然。
两人未及说话,杜老太爷又道:“哪怕平常日子,穿越乡野山林都极其辛苦,况且如今战事爆发,四处拉壮丁、劫钱财,也不知能不能熬到蓬莱港。就是到了地方,这年月的远洋轮船,岂是好上的?火车都停开了,谁知道那轮船还有没有?若能躲进洋人租界,或有机会苟且,若是遭遇哪一支北新军队伍……”杜老太爷抹一把眼泪,“遇上那豺狼一般的兵士,哪里还有他们的活路?一想起这事儿,我这颗老心哪……”
安裕容待他哽咽平息,才道:“徐兄与杜兄,是带了什么东西,这般要紧?”
“是……”杜老太爷顿了顿,又抬眼望了对面三人一回,慢慢道,“是两箱子西药。文约出的主意,召棠同意了,把收拢的现银全换成了这个,叫做什么,什么多什么分……”
杜三少在旁接茬:“爹,那玩意儿叫做配安多芬。”
“是了,是这么个拗口的名儿。那么两小箱子,足足几万大洋,比最上等的福寿膏还贵!我是老了,不中用了,由得他们年轻人胡闹。文约与召棠两个,非说这东西好,轻巧便携,带过来能当大用处,比支票合适。裕容,你告诉我,当真是这么回事?”
安裕容、颜幼卿对望一眼,万没想到徐文约与杜召棠如此大胆,也如此能耐,竟是将现钱都拿去买了配安多芬,还真叫他们买着了。
“不瞒老先生,眼下确实是这么回事。这配安多芬紧俏得很,堪称价比黄金,且有价无市,申城市面上都绝迹了。徐兄这主意,并未出错……”
徐文约这主意,当然是好主意。这批配安多芬带到南方,保价增值尚在其次,必要的时候,拿出一些打通革命党政府关节,便是份十足忠心的投名状,足可保全家老小平安,说不定还能换取别的机会。可惜主意固然是好主意,遇上北方军阀劫道,可就大大的不妙了。搜出支票银元,不过寻常,搜出两箱子配安多芬,当场就得掉脑袋。火车上没处躲没处藏,一回能侥幸,再来就是吉凶莫测,还要连累家小,不怪他二人决意下车,宁愿冒险穿越山野,改走海路。
“主意再好,也得先把命保住哪!”
见杜老太爷又要伤心,颜幼卿插话:“敢问老先生,徐兄可有提及后续计划?”
“他倒是说了,待赶到即墨蓬莱港,上船前一定给你们打个电报。可从寿丘往即墨,哪里那般轻巧……”
杜老太爷不知徐文约从安、颜二人处得知了横穿仙台山脉的路线。如今山中匪患已除,因南北开战缘故,北新军下辖各部均整顿队伍,往中心城镇集结,未见得还在小地方留守。除非运气太差,这一路之风险,比之困守列车内,确实转圜余地要大得多。
安裕容、颜幼卿明白徐文约为何作此决断,其中内情,却不必向杜家人细说。
安裕容道:“当初徐兄孤身北上,途中亦是惊险万分,终于化险为夷,不但闯出一番事业,且与贵府结成良缘佳偶。一则吉人自有天相,二则徐兄经验老道,老先生且放宽心,好生歇息。我二人必竭尽全力,设法与徐兄联系上,接应他与杜兄平安抵达申城,早日与老先生团聚。”
辞别杜老太爷,杜三少代父亲送客,又期期艾艾说了一堆废话。等到安、颜二人与约翰逊商议一番后,从爱多亚大饭店出来,已然深更半夜。所幸江滨大道上西洋旅舍林立,许多人力车夫为了能多加几角小费,专候夜间生意。
回到家中,其他人早已熟睡。二人毫无睡意,沏了一壶茶,灯下对坐,反复计议。思来想去,音讯不通情形下,想做什么皆无处着手。无论如何,须等到徐文约电报到来,方能随机应变。
计算时日,当初两人带着尚古之,若不算中途耽搁的时间,从寿丘至仙台山下,再横穿山脉至即墨蓬莱港,大约花了五日工夫。徐文约与杜召棠两个大男人,年轻力壮无拖累,只要顺利闯过寿丘到奚邑这一段,进了山区反而更快更安全。最乐观的情形,是三四日便能抵达目的地。而杜老太爷携杜府诸人下火车后,绕道赶至铜山花了一日,江宁换乘又歇了一日,期间还抽空见了亲家黎府中人,加上列车上乘坐的时间,自双方分别,算来已然三日有余。
“咱们先等三天。三天之内,若能收到徐兄电报,则依电报行事。”安裕容下了决定。
“若是三天等不到呢?”颜幼卿问。
“若是三天等不到……”安裕容食指轻敲桌面。彼此心中都明白,徐文约若当真失陷,那是非去营救不可的。
“后日便是中秋,届时陆上交通必定断绝。若是等不到徐兄的电报,阿卿,咱们设法弄两张洋人轮船的船票,直接到蓬莱港去。”安裕容见颜幼卿点头,又道,“等天亮给约翰逊打个电话,请他帮忙打听打听,还有哪家西洋轮船公司跑这条线。”
中秋这一日,学堂放假,店铺歇业。报纸上关于祁保善登基称帝的消息甚嚣尘上,安裕容、颜幼卿暂时抛开外务,专心安排家人过节。许多年不曾这般欢聚一堂,盎格鲁租界威妥玛路七号丙-1号巷道小洋楼内,一派其乐融融。
上午先全家一块儿去了趟茜园。以江南艺专毕业生谢鲲鹏、蓝靖如为首的同声诗画社,在茜园举行中秋佳期吟诗赏画沙龙,郑芳芷与两个孩子皆兴趣浓厚,反倒是安裕容与颜幼卿沦为了陪衬。郑芳芷精于工笔淡彩,论描摹写实,与西洋画颇多契合之处。颜皞熙、颜舜华在诗画方面亦悟性颇佳,一家子与诗画社成员相处融洽,十分尽兴,临别居然定了下一次沙龙之约。
安、颜二人担心之后要北上接应徐文约,诗画社成员年轻热忱,急公好义,郑芳芷能结识他们,万一有个紧急,是非常合适的求助对象。
下午在家,郑芳芷与女佣预备晚餐。安裕容难得空闲,买齐配料,亲自动手,给大伙儿烤西洋饼干。又突发奇想,略加变通,烤了一炉带馅儿的西洋式样月饼。因其新鲜美味,获得众人盛赞。
中途有客人上门,却是从四海大药房借到铺面帮忙的小伙计阿文,备了四色礼品,专程来拜节。各处生意人情,安裕容已在节前打点妥当。这般殷勤致意,亲自登门拜节,阿文算是头一份。这小伙计因善用谐音记录西药名称,得了小玉老板青眼,还为此领了一份赏金。后来玉颜商贸公司要从四海大药房借人,他第一个找经理自荐。四海大药房正是要交好玉氏兄弟时候,自然无有不允。
安裕容听说是他,笑道:“怕是想要换东家。”
阿文借过来后,活儿虽然多,却是自己独当一面,老板钱给得也大方,因此卖力表现,隐隐有投靠之意。
颜幼卿道:“阿文勤快能干,本分踏实,若是赵经理肯放人,咱们留下也好。”
郑芳芷不可能去守铺面,两人若出门,确实需要一个可靠之人帮手。
因时常帮忙跑腿之故,阿文并非初次上门,登堂做客却是头一遭。两位玉老板也拿他当客人,茶点招待,陪坐说话。小伙计开始有些紧张,后来话说得多了,毕竟差不多天天打交道,渐渐放开,向两位老板诉说今日上午一番奇遇。
“您二位不知道,那杜三少爷,挨了老太爷一顿家法,上咱们铺子里时,腿还瘸着呢!他倒是不怕丢人,跟我说老太爷怪他胡乱花钱,限令三日内举家搬出旅店,寻个合适宅子安顿。他道是反正中秋日也没生意,不耽误我正事,非叫我陪着找房子。他可真不见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