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杜府的外孙小姐,那位徐先生的夫人哪。”孔文致也糊涂了,望望门外站立的主仆二人,心道难不成杜家还来了个女骗子不成?
颜幼卿这才反应过来,是黎映秋到了。他一直习惯称呼对方黎小姐,安裕容背地里玩笑时,偶尔称一声“小嫂子”,竟没想起来人家是正儿八经徐夫人。
忙回复道:“我明白了,她打从江宁来?这会儿人在哪里?”
安裕容在他疑惑“徐夫人”时便凑到近前,此刻听得明白,问:“今日不是杜府搬家?她到新宅子了?”
那头孔文致又往门外瞅瞅,回答:“是说打江宁来。不过,现下正在咱们铺子门口呢。应当是先去了新宅子,杜府一个下人陪着送过来的,说是那头搬家乱糟糟的,没个下脚处,正好外孙小姐也着急要见二位老板,问徐先生消息,咱们铺子相隔不过几步路,便拐过来了。”
安裕容从颜幼卿手里接过话筒:“阿文,你请徐夫人进铺子里坐下,奉上好茶。就说我们很快便到。”
待他放下话筒,颜幼卿已递了礼帽、外衫过来。安裕容道:“走罢,过去看看。说起来之前我就觉着有几分蹊跷,杜老太爷到了江宁,竟丝毫未在亲家府上停留,径直转道申城找儿子。黎小姐本该在黎府老宅陪伴外祖母,怎的突然也来了申城?听阿文意思,像是自个儿来的。或者是她忧心文约兄,难以安住,又或者……是黎家出了什么变故。”
二人先与郑芳芷交待了缘由,前头女佣已然叫了两辆人力车到门口。郑芳芷将二人送至门外,欲言又止,最后只道:“大宅里人事复杂,你两个大老爷们,黎小姐那边,若有什么不好办的、用得上嫂子的地方,尽管传话回来。”
两人应了,匆匆赶往十字街。阿文得了大老板指令,不敢怠慢,恭请徐夫人入内歇息喝茶。黎映秋原本瞧见逼仄破旧,恍若杂货摊一般的铺面,心内直打鼓。待见了货架上挤挤挨挨的西药样品,又见伙计端出的上好瓷杯里浮起白毛尖,热气氤氲,清香沁人心脾,提起的心不由落下几分。近日种种委屈忧虑,一股脑儿涌上心头,眼圈霎地红了。不愿叫外人看笑话,只低头啜饮,强压下心中酸涩,安静等候。
忽听见阿文惊喜唤道:“二位老板,来得好快!徐夫人正在这儿等着呐。”
黎映秋抬起头,眼前两人说熟悉不算太熟悉,说陌生却也不陌生,无论如何,都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满腹忐忑惶恐平息下来。待看见一身儒雅、风度翩翩的安裕容摘下礼帽,向着自己正儿八经欠身,口称“见过嫂子”。后头颜幼卿紧跟进来,模样挺拔文秀,同样摘下帽子向自己行礼,道一声:“嫂子安好。”眼泪“刷”地流下来。许多话堵在喉头,难以出口,最终只哽咽着问:“文约……文约他……为什么没有来?”
店铺里不是好说话之处,安裕容交待孔文致一番,将杜府下人留在此处,转到近旁茶馆,要个僻静的茶室,慢慢细聊。
大略交谈片刻,茶馆伙计送进来一个食篮,向安裕容道:“江滨大道上春杏楼送来的,说是贵铺阿文替两位老板和客人定的午饭。”
颜幼卿接过,给了几角小费,将饭食一样样端出摆上桌面。安裕容将汤盅推到黎映秋面前:“嫂子连夜自江宁赶至申城,奔波不息,想来也没吃上一顿安稳饭。先吃点儿东西,不管怎样,身体要紧。文约兄那里,我们明日便动身,设法在路上接应他与令表兄。”
黎映秋一介女流,无意从外祖母身边近仆嘴里听得丈夫与大表兄中途失散消息,其中内情,便是匆匆忙忙赶到申城,见了外祖父与三表兄的面,也未能得知详细。阖府上下忙着搬迁,更无人问她饥渴。此刻见了一桌子精致饭菜,心头又是一阵酸涩。
安裕容不欲她无端忧虑,上来便告知,徐文约早与兄弟二人约定意外情形下的转换路线,如今虽无音讯,亦可前去接应。至于战火四起,路途险阻,且按下不表。
黎映秋先前不觉得,这时安稳下来,顿觉饥肠辘辘,道过谢,低头一心用饭。
安裕容把颜幼卿拉过来坐下,陪同一道吃饭。吃得差不多时,道:“令外祖瞒下消息,不叫人惊动嫂子,想来正是怕嫂子着急。况且事已至此,急也无用。嫂子来得正巧,我与幼卿原本便定了明日动身,前去接应徐兄。一旦有确切消息,必定即刻传回令外祖处,好叫嫂子放心。不知嫂子接下来,是暂返江宁,还是留在申城?”
黎映秋垂头咽下一口食物,半晌,方徐徐道:“我不想再回江宁……”抬起头,眼眶再次泛红,泪珠滚滚而下:“不瞒你们两个,我父亲与兄长……要我随同他们一起去蕙城,两三日内就要走。我不愿意……蕙城地僻路远,山水迢迢,若真是去了,几时能回来?几时才能……见到文约?我……”
“令尊与令兄,决意举家去往蕙城?”
见黎映秋含泪点头,安裕容又问:“是随同革命党政府南撤?”
黎映秋道:“我父亲说,蕙城北伐军出征,已行至中南腹地。江宁距离前线太近,万一有个闪失,炮火无眼,后果堪忧。革命党政务机要部门悉数迁往后方,前方只留下军务机构。他身居要职,才能携带眷属。我虽是出了嫁的闺女,但夫婿不在身边,外祖家今非昔比,没必要寄人篱下,非叫我同行不可……他这番话,是私下里与我说的,我慌乱无主,去寻外祖母问文约的消息,才听说文约与大表兄路上失散了。心里实在着急,又怕家里人阻拦,顾不得其他,连夜出门,赶到这里来……来见你们……”
她没说出口的是,外祖母并不关心她的夫婿下落如何,只顾埋怨对方拖累了自己长子。又含沙射影将黎府上下讽刺个遍,骂他们自己在城里过好日子,将亲家扔在乡下废弃的破宅子里不闻不问。事实上,杜府那么些人,黎家便是再大的地方,城里也住不下。老宅原本就是黎老太爷老夫人在世时,颐养天年之所,属典型江南园林,景色宜人,又有奴仆伺候,好吃好喝招待,黎映秋亲自作陪,并算不得失礼。当然,战争爆发后,黎家意欲随同革命党政府南撤,没打算捎上亲家一门,自又当另说。
听黎映秋这般说,安裕容、颜幼卿心里当即有了数,想来黎家态度变化,杜老太爷人老成精,早已察觉。怪不得他过江宁却不停留,直奔申城来找儿子——更准确地说,是急着找徐文约的兄弟。
安裕容试探道:“嫂子若不回江宁,是与令外祖住在一处,还是……”
“外祖父知道我来见你们,叮嘱我早些回去。”黎映秋放下碗筷,掏出帕子擦擦眼角,整理整理仪容,将情绪一一收敛。毕竟是上过洋学堂的世家小姐,心里踏实下来,便不再允许自己失态。“之前太过仓促,也未能正式拜见外祖父与兄嫂,还须尽早去补个礼。”
这意思就是和杜府诸人住一块儿了。这几句话也听得出,杜府即使流寓在外,规矩依旧不小。
安裕容和颜幼卿对望一眼:“既如此,我二人便送嫂嫂过去。”招呼伙计取来便笺纸,掏出钢笔,写下店铺与家里电话,递给黎映秋,“虽则我二人明日起便不在,嫂子有什么事,尽管打电话。铺面伙计和家里人,都会尽力帮忙。”
黎映秋脸色僵了僵,大抵是想起此前自家表嫂与郑芳芷之间不快之事。那边两人只做看不见,率先走出茶馆,往杜府新宅子行去。黎映秋跟杜府下人隔了十余步远,满腹心事缀在后边。
颜幼卿回头瞅一眼,见后面二人均低头看路,才皱皱眉,向身边人附耳悄声道:“阿哥,万雪程那宅子,上下两层,正经卧房加上起居室,都不够杜家现在这些人分的。黎小姐来了,恐怕没地方住。”
安裕容被他这副偷摸做贼模样逗乐,面带笑意,也悄声道:“你不过去捉了一回奸,倒把人家宅子都摸透了。杜家人再多,下人们挤挤,总不至于腾不出外孙小姐的住处。”
几句话工夫,便到了杜府新宅门前。申城人口稠密,地盘紧俏,这所宅子已是码头区域最大的宅邸之一,仍远远比不得京师住所,连个院子都没有。箱笼物件堆在门外,仆从进进出出,杜三少两口子踮脚站在台阶上,呼喝指挥。陪同黎映秋的杜家仆人先上前禀报了,杜三少忙将客人迎进去,又叫妻子临时张罗桌凳茶水,在大厅一角坐下来。
听说安裕容、颜幼卿两人次日便要出发,杜三少连声道谢,最后搓着手,面露窘迫之色:“按说二位与妹夫关系再好,也是替我杜府之事奔波,依老爷子的意思,多少要赠送些盘缠,聊表心意。只是,这个……咳,刚买了宅子,一家子老小要吃喝,手头实在是……只能等长兄回来,家中营生支应起来,再报答二位恩情。”
安裕容和颜幼卿自然表示无妨。顺便聊起局势变化,免不了谈及江宁黎家,听说黎映秋欲留在申城长住,杜三少尚未开口,旁边三少奶奶已然高声嚷道:“大妹妹不回去陪老太太,跟我们这里一大群人挤什么?还嫌不够添乱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