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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道 (阿堵)


  颜幼卿对这位蓝靖如印象颇好,遂道:“靖如为人赤诚,不是他自己要这么叫,都是同窗起哄传出来的。”
  哦,靖如?安裕容心头一紧,声音反而特意放得平稳:“这才多久,你与他们便这么熟了?”
  颜幼卿与他相伴日久,早摸透这人脾气。先前只顾着害羞,这时哪里还瞧不出端倪。抿嘴笑了笑:“他们说我虽不写诗作画,然而刻印插画与文字,功劳甚大,也算是诗社画社之一员。”眼见安裕容脸色沉了下来,接着道,“我不过因为好奇那油印机,凑巧帮点小忙,连编外人员都算不上,哪能没有自知之明。只是众人皆是这般彼此称呼,入乡随俗罢了。”顿了顿,又道,“他们要称呼我为阿卿,我没有答应,便还是叫玉卿全名。”
  安裕容放下心,点点头:“咱们不过寄居暂寓,交往过深反为不好。”
  颜幼卿赶忙应了:“我明白的。他们还邀我寒假一道去申城玩耍,我已经谢绝了。”
  “还有这事?”安裕容沉默片刻,转念一想,笑了,“你倒是好人缘。”
  “是谢鲲鹏和蓝靖如邀假期留校的几位同窗去申城筹备新春画展,我碰巧在场,顺便一提而已。”
  “如此说来,他们是要在申城过年了?咱们可得在庄院里等尚先生回来。想必张兄、刘兄二位也会一起来。”
  “谢鲲鹏家里有产业在申城,听说是他做东。尚先生家人不在此地么?我以为他要过了年才来。”
  “从前听他话里意思,亲近家人大概所剩无几。申城热闹,他恐怕是想到别庄躲几日清静。不比艺专学生,就盼着放假去大都市见识见识。你若也想去,等天气暖和,阿哥带你去。”
  两人说说看看,走到布告栏最后一块木板前,这里居然张贴着一组炭笔裸体画,男女皆有。
  安裕容扯起颜幼卿胳膊:“走了走了,怕是要开午餐了。”
  颜幼卿叫他带得被迫离开,忍不住笑道:“这新换的炭笔画,还是昨日我们大伙儿一道贴的……”
  安裕容也察觉自己失态,亦笑着住了脚,回头瞅两眼:“女体皆是临摹名画,西洋女子到底偏于丰满肥硕,不合我华夏审美。至于那男子……他们这是哪里寻来的模特儿,如此丑陋,简直污人眼目!”
  颜幼卿被他逗乐,回复道:“此事我听画社成员提起过。是镇上找的一个闲汉,起初十分不情愿,后来校方给出画一回半块大洋的高薪,才聘得此人。西洋素描本求真实生动,倒并不介意是否美男子。”
  “此话不过是寻不着好模特的借口罢了,你看那画册上的西洋男子……”安裕容想起自己当初年少放诞,潦倒落魄时也曾在西洋大陆入过这行,却不方便说与面前人知道,硬生生转了口,“画一回半块大洋,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活计。”
  “便如此,也是好不容易才寻得一个。听他们说,原本实在找不着模特儿,画社诸人约好轮流担当,权当彼此互助,为同窗服务。谁知抽签轮到的第一位,当场就反悔了。众人围拥上去强行脱衣,被他逃脱奔至校长室,遂不了了之。据说当日这位兄台衣衫半裸,轰动校园……”
  “哈哈……”哪怕颜幼卿努力正色复述,安裕容也禁不住捧腹大笑,“还有此等传闻,我怎么不知道?”
  “你是教员,他们自然不会与你说这个。听说是入秋刚开学时候的事,也过去很久了。”
  因有陶姓教员前车之鉴,加上安裕容有心免除烦扰,平日上课十分严肃,不假辞色。学生间私下传闻,也就到不了他耳朵里。
  “我看这些画应该都是天气转冷之前作的,怎么如今才挂出来?”
  “之前一直挂在画社陈列室里。蓝靖如他们打算这回带到申城去展览,说是先在学校里张贴几天,看看反响。”
  安裕容点头:“裸体人物画作,西洋传统古已有之,于华夏而言确属新鲜事物,谨慎一点也好。”
  “当!当!当!”校工敲响铜钟,学生们自课室蜂拥而出,两人遂停下谈话。
  下午无事,二人饭后欲往图书室看书去。原本西语一科考试结束,出了成绩榜单,安裕容的假期便算是开始了。只因约了俞蜚声吃晚饭,又应承了满福嫂带些年货回去,故预备今日在镇上住一晚,明日再回庄院。
  行至半道,校门口忽传来喧哗震天。学生们多数刚吃完午饭,因下午还有考试,均在室内安安静静温书复习,这喧哗声便显得非比寻常,将众人皆引了出来。
  安裕容颜幼卿两人到时,门口已是双方对峙,各不相让状态。站在校门内侧的,不是旁人,正是以蓝靖如为首的画社诸人。好几个画社成员同时兼任诗社骨干,于是以谢鲲鹏为首的诗社诸位紧随其后,仿若掠阵。对面二三十人,看形容应是镇上居民,当中地上一张草席,席子上躺着个男人,又黑又瘦,奄奄一息,像是生了重病。
  但听蓝靖如怒道:“你们是王大根的什么人?王大根先生给我们画社做模特儿,可是签字画了押的。画一回六个小时,半块大洋。他前后统共来了一十六回,总计八块大洋,交易公平,现金结讫。如今他生了病,固然令人同情,与我们画社同仁可没有干系。你们这般蛮不讲理,堵在学校门前闹事,就不怕我们告官吗?!”
  一个妇人尖声叫骂:“你去告,去告啊!你们这些不知羞耻,前世造孽的学生伢崽,把我们当家的画得丢了魂魄。打从重阳节时候一病不起,吃了多少药,瞧了多少郎中,只见变坏不见变好。若不是他自己说漏了嘴,谁能想到是被你们骗来做了什么魔替儿(模特儿)。脱光了身子叫一帮人画,画得魂飞魄散。如今祖宗发怒,要叫他到地下去请罪。你们还我当家的命来——”那女人张牙舞爪,眼看尖利的指甲就要抓到蓝靖如脸上。
  蓝才子在学校拥趸甚众,立时便有人上来阻挡。那女人就势往地下一滚,大声嚎哭起来。与她同来的男男女女七嘴八舌,一时闹得沸反盈天。画社诗社诸人年轻气盛,当即便气得要上前动手。幸亏到场的教员越来越多,很快组织校工将学生们拦住。不大工夫,校长叶苦寒甩着袖子出来了。
  听说来者乃是校长,那女人放泼打滚越发卖力,同来之人叫嚷喝骂,群情激愤,仿似受了莫大的冤屈一般。学生们不堪其辱,虽校长在场不敢动手,然自有那口舌便给的,忍不住便对骂起来。只不过一方粗俗,污言秽语迭出,另一方讲究,拐弯抹角之余,亦不乏尖酸刻薄之处。
  叶校长气得面红脖子粗,络腮胡直抖,偏无人听他说话。
  安裕容瞥见负责敲钟的校工拎着铜锤从廊下出来,一脸懵懂望向这面,显是午觉才醒,轻轻推了颜幼卿一把,使个眼色。颜幼卿明白他意思,退出人群,疾步过去,道声“得罪”,不待那校工反应过来,提起铜锤跃上二楼,运足内劲,往檐下挂着的铜钟砸去。
  “当——当——当——”钟声响彻云霄,足以传扬数里,惊起鸟雀无数,与平素校工所敲不可同日而语。
  所有人均吓一大跳,瞬间寂静。
  “咳!”叶苦寒重重咳嗽一声,冲看向自己的学生们喝道:“言行无状,如市井无赖,成何体统!除去当事诸人,统统给我回课室考试去!迟到一分钟,年末成绩降一等!”教员们亦在旁协助,很快众学生便如鸟兽散,只余画社诗社数名骨干成员留在原地。
  叶苦寒向愣在地上的女人道:“这位夫人,可否移步入内说话?”
  叶校长向来不修边幅,黝黑的面色加上大把络腮胡,颇似画上钟馗。那女人大约也听不懂他文绉绉的言辞,呆愣愣不见反应。此时教员们都已随同学生安排考试去了,只余几个校工,以及少数如安裕容这般清闲者在场。众寡之势,立时倒转。有那胆小的,面上不觉现出忧惧之色来。安裕容上前几步,向那女人温和道:“这位大嫂,请先起来。”
  若说叶苦寒好似捉鬼钟馗,安裕容便有如下凡谪仙了。女人抬头望见他,一张脸霎时黑里带红,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瞥见席子上躺着的男人,忽地回过神来:“先生,我的命好苦哇——”
  “大根嫂是罢?这位是我们校长,他必能为你做主。不如你先说说看,这件事你想要如何办?”
  叶苦寒趁势点头:“正是,你先说说,你想要如何?”他心里有气,却明白情势逼人,眼前息事宁人要紧。
  但听安裕容接道:“是请郎中治病,还是寻道士招魂?你尽管提出来。我们校长可是大人物,不论申城名医,还是深山老道,没有不认识的,一定能请来帮忙。”
  叶苦寒心下一惊,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瞥见对方冲自己微微摇头,不好发问。事已至此,且随他信口胡诌。
  那女人眼神闪烁几下,回头看看身后一个中年男子,才道:“我们当家的是被你们学生用西洋妖法抽走了魂魄,惹怒了祖宗。祖宗托梦,不做足七七四十九天法事不能罢休。”
  “西洋妖法,不过无稽之谈。我这般讲,大根嫂你定是不肯相信的。不如这样,本地唯有紫霄宫的大师最是灵验不过,远近皆知。便拜托我们校长去请了来,任他什么邪魔鬼祟,必定都能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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