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裕容听他如此说,心中顿觉爽快,当即叫船家调转船头划进镇子里,买了好些吃食酒水,眼见天色不早,才匆忙往回赶。
吃罢晚饭,安裕容展开从俞蜚声那里拿回的过期报纸。油灯下不看书的规矩是他自己定的,此刻知法犯法,遂架起眼镜,故作姿态道:“广告字大,就瞅瞅广告,消磨时候。”
颜幼卿一面笑,一面也捡起一张。扫一眼题目,看清内容,默默给他递过去。
“怎么,有什么大新闻?”
“算不得新闻……”
安裕容低头细看。《昨日逊帝大婚,各国公使代表应邀到贺》,《逊帝大婚典礼捉襟见肘,景华宫不见昔日辉煌》,《祁保善发表大婚贺词,言外之意似别有用心》……江南艺专既走在时代前列,师生中自然有许多热心时事者,订阅的报纸亦属革命党左派阵营。对祁保善及其联合政府出钱出力,为逊帝办大婚典礼一事,可说冷嘲热讽,丝毫不留情面。
“十一月初六大婚,过去有些天了。”安裕容没什么表情,一目十行将几篇相关报道看完,还回头瞧广告,“我记得那天是冬至日罢?”
“是冬至日,满福嫂舂糍粑来着。”
安裕容笑了:“有人蘸桂花糖连吃了八个,吃得肚儿肥圆,半夜不睡觉起来消食……”
颜幼卿拿报纸捂他的嘴:“你答应再也不提的!”
“行、行,不提,不提了。阿卿,你松、松开,哥哥错了……”
颜幼卿头一回吃糯米糍粑,不知这东西难克化,吃过量才有所感觉,实属平生罕见丢脸之事,且说了许多难为情的话才叫安裕容答应从此不提。这时情急之下一把捂上去,安裕容生怕他把自己下巴卸了,连忙告罪求饶。
两人闹了一阵,平息下来接着看报纸。安裕容忽地叹口气:“还记得前年冬至日,咱俩在文约兄那里吃羊肉饺子。味道虽比不得鸿顺楼,可也算不错了。”
次日一早,吃罢满福嫂做的早饭,满福哥的船已经候在门前码头。入冬之后送菜的活渐少,听说两位少爷要包船去江南艺专,每六日歇一日,林满福喜出望外应下。
安裕容手里提着满福嫂的蓝白花布包袱,权作书包。里头装了用作教科书的那本《东方艺术简史》,还有颜幼卿上课可能用到的笔墨纸张之类。他做西文教师,算是轻车熟路,因每日与颜幼卿共读之故,都不必特意备课,只昨日面谈请校长通知学生尽快去书肆买书,无钱买书者借同窗之书抄录亦可。
颜幼卿却是头一回做新式学堂的学生。纵然他人生经历曲折,江湖经验老道,自开蒙至家变,也曾正经读过好几年书,可从未有过坐在新式学堂课室里,与诸多同龄人一道同窗共读的经历。心中之忐忑,比之当初在海津码头第一回 自力更生找活儿干,不遑多让。
正为如此,安裕容很有种送弟弟入学的兄长心态,抢着将那临时充任书包的布袋子提起来。上船才发觉不论花色式样皆是如此浓郁乡土风情,不但与棉布长袍不搭,与羊绒围巾更不搭。奈何颜幼卿看透了他,宁愿一路忍笑,无论如何不肯接过去。
江南艺专西学当家,西文课作为通行必修课,各班每日均有一堂。只是学生虽都要经过入学考试,毕竟背景不同,水平不一,因此这门课打破年级,按实际水平分为高中低三组,授课有快慢深浅之别。安裕容每日上午两堂课三个小时,下午一堂课个半小时,几乎跟学生一般忙碌。倒是颜幼卿,除去一堂西文课,每日还能空出几个钟头听别的课。他西文水平在百余学生中居然属上乘,分到了高班。留神细察几日,渐渐放下心来,学生们活泼开放固然有,如传言中那般真正大胆放纵者实际少之又少。又或者是刚经历了陶教员之事,校方严厉整顿之故,风气端正许多。
起初不好意思进别的课室,只去俞蜚声那里听他讲炭笔素描。日渐熟悉之后,也会跟着其他学生瞧一瞧油画、版画等等。他于绘画一道可说纯粹门外汉,且继承了家族审美,只国画看得懂几分。又见识过西洋摄像技术,实在瞧不出素描与油画比之照相美在何处。不过西洋画派写实理论有许多新奇之处,如光影透视之类,与武术中某些招数暗合,令他很受启发。又比方木版刻印,论手上动刀功夫,师生中无人及得上他,刻出来的作品线条精准细腻,虽无甚创意,仍然小出了一把风头。学生皆知他是临时兼课的容先生之弟,不过来旁听几月,增长见闻,毫无利益冲突可言,故而都不曾排斥他。过得十天半月,便有人顺便邀他参加诗社画社各种活动,颜幼卿甚觉新鲜,欣然答应。
安裕容对于二人以师生身份坐在同一课室甚为欢喜,巴不得时时相对,奈何有违把对方带进校园初衷,只得故作大肚任其逍遥。
第67章 同学正少年
依照本地省府通告,各大中小学堂腊月二十起放寒假,正月十九开学。江南艺专属私立专门学府,有自己的章程,倒不必严格遵守政府规定。艺专学生多数来自申城附近县镇,返家容易。而少数外地学子因嫌寒假短暂,路途费时,往往愿意留校守岁,故放假时间反而更晚。临近小年,才正式停课,算来已是西历二月初。
放假前照例是学期末大考,西语作为全校公共课,第一门开考。安裕容拉着颜幼卿在公告栏里张贴成绩榜时,学生们正于课室内或涂抹描画,或奋笔疾书,应对各门专业科目考试。
“可惜阿卿你是旁听生,我问过俞兄,纵然校长不介意,实在是不好把你名字也列在榜单上。”颜幼卿在西文高班期末大考中考到了第七名,成绩上佳,无法广而告之,安裕容颇感遗憾。
“叶校长不是说过,求学不为虚名。我知道自己考得不错便是了。”颜幼卿倒是看得开。他也没想到自己能考入前十,心情甚是愉悦。
安裕容笑道:“求学不为虚名,当真如此,又何必让教员将学生大考排名出榜公示。可见校长先生不过一句场面话。”
两人搭手将几大张名单张贴完毕,颜幼卿忽扯扯安裕容衣袖。
“嗯?贴错了?”
颜幼卿摇头,露出几分羞涩神情:“叫你看看这个。”
公告栏另一面,是张贴学生画作诗文的区域。
安裕容抬头望去,当中贴了一份油印小报,标题甚是醒目:《泓碧一湾——清湾诗社创刊号暨新年特刊》。首页诗句起始几行曰:
“我冒犯了人们的指谪,
一步一回头地瞟我意中人;
我怎样欣慰而胆寒呵……”
安裕容心头一喜:“阿卿你写的?”
颜幼卿双手连摆:“不是不是,这是他们社长写的。”
安裕容这时反应过来,哪怕长日与诗社画社那帮小年轻混在一起,颜幼卿也断不会写出如此露骨词句。瞧出那刻印的字迹工整端丽,十分眼熟,偏要故意逗他:“不是这首?那定是这一首了。”放缓了声调念道:
“到我这里来——
加入你还存在着
全裸着,披散了你的发丝
我将对你说那只有我们两人懂得的话
我将对你说为什么蔷薇有金色的花瓣
为什么你有温柔而馥郁的梦
为什么锦葵会从我们的窗间探首进来……”
早在帮忙刻印这份小报时,颜幼卿已然被这些同龄人的大胆与奔放吓得不轻,因不肯露怯,只强作镇定,不动声色完成分配给自己的任务。此刻听峻轩兄低沉温柔吟诵出声,面红耳热,心跳失控,仿佛耳朵连同头脑,都是酥麻的。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别、别念了……都是别人写的。我只帮忙刻印了蜡纸,就是叫你看看……看看……”
安裕容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原来此写非彼写,这般说来,岂不是这些个诗篇都是阿卿写的么?阿卿特地铁笔刻写了这许多好诗送给我,阿哥心里可真是感动……”
安裕容知道,因了颜幼卿手上功夫又稳又准,在木刻版画课上大出风头,随即被诗社与画社的人拉去帮忙,刻些版画插图,这回该当是把范围扩展到了刻写油印蜡纸上。清湾诗社出创刊号,也算校园盛事一桩。大约颜幼卿觉得与有荣焉,特地叫自己欣赏成果。然看罢满纸热辣辣的情诗,若说小幼卿毫无半点其他隐秘心思,却也未见得。安裕容见好便收,只笑吟吟一首接一首读过去,间或点评两句。
颜幼卿许久才褪去脸上红热,道:“这里大部分都是他们社长写的诗,就是叫做谢鲲鹏的那位。你适才说写得最好的,却是蓝靖如的诗。他既属画社,亦属诗社,忙得很,这才写得少……”
安裕容问:“就是被学生们传做诗画双绝的大才子蓝靖如?”
“正是他。”
安裕容从鼻子里轻哼一声。学生们在小报上署的,皆是些奇奇怪怪的笔名,也不怪他对不上号。这时后悔没先问清楚,待要收回已出口的夸赞,未免显得小气,只酸溜溜道:“什么诗画双绝,如摩诘居士、桃花庵主那般惊才绝艳之士,才当得起这四个字。画几笔西洋素描,诌几句白话新诗,居然就敢叫诗画双绝,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