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时间,操场安静空旷,两支香烟的光点在看台最高一阶上明明灭灭,烟味被温凉的风吹散。
何承南深吸一口,随手把烟屁股扔在地上,又碾在鞋底下。
他做了眼色,压低声道:“有人来。”
“不会是老师吧?”
“不知道。”
两人半蹲下身,悄悄在夜色里注视着那抹微弱的白光,是手机屏发出来的,只亮了一会儿就熄灭了,随后传来憋闷的泣哭声,从嗓子深处一声声哽出来的,听起来难过得没法形容。
何承南扒着看台围墙往下看,看见伤心人儿抱到了一棵梧桐树干上,留着短发,穿着他们鸢兰中学高中部的校服,听声音是个男生。
两人都懵了,互相瞧瞧,闹不清这到底哪门子情况。
教学楼灯火通明,响起下课的铃声。
何承南拿出手机看看时间,5月15日,20:30。
课间休息十分钟,操场变得热闹起来,有散步,有跑圈,有去小卖部买这买那,世界上最充实的十分钟就是学校里的课间十分钟。
铃声又响,学生陆续回班。
伤心人儿坐在梧桐树下,掩着脸,哭累了,也没有要挪动地方的意思。
夜色又安静下来。
何承南听见一把冷淡的声音喃喃自语,听不太清,好像说生日,又好像说欺骗,还说自己太笨了,学习总是很吃力。
他以为自己在对着空气发泄情绪,却没有想到有两个偷窥者听见了这腔心伤苦楚。
接着,校服的长袖被撸起来。
何承南眼睁睁地看着一支圆规泛出金属银色的光,尖锐的针脚刺进皮肤,这个人好像感觉不到疼痛,明明刚刚哭得那么绝望,现在却又一丝表情都没有。
看台上的两个人出离震惊,全都傻了。
如果抽烟要被严厉打击和批评,那么用圆规自残呢?
恐怖的行为还没有停下,圆规换到左手去,而右边的袖口又被撸起,动作间没有丝毫的犹豫,好像吸烟,一口接着一口,是享受,在这一刻从不去想这种享受会给身体带来什么样的伤害。
何承南回过神儿,听见自己已经喊出声了:“喂!你在干什么!”
树下的男生立刻抬起头,显然被吓到了,惊慌失措地低呼了一声,跳起来就要跑。
何承南再次被惊住,看得清楚明白,破口大叫:“我操!乐知攸!”
他回过身就往台阶下跑,喊道:“你他妈站住!”
乐知攸被扑倒在篮球场上。
另一个人跟着跑来,云里雾里,抓着头发骂脏话,问何承南:“你认识啊?”
何承南骑在乐知攸的身上,一只手捏住乐知攸的下巴,迫使他把脸转过来:“沙坑,跳远,被揍了,不就是他吗!”
说完又低下头死死压制住乐知攸,不可置信道:“你刚刚在干什么?啊?”
乐知攸奋力挣扎,才哭过的眼睛兜不住泪水,边嚷“放开我”边不住地抽噎起来,可惜一点儿力气敌不过何承南,被轻轻松松看破了最糟糕的秘密。
两只手臂上血珠斑斑,血痕道道。
何承南狠狠地倒吸一口气,惊悚道:“你!我操!你他妈有什么毛病?”
乐知攸失声大哭:“你放开我!你放开!啊---!啊!!”
哭声凄惨尖利,何承南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乐知攸,这和他印象里那个娇气又不好惹的同桌完全不是一个人。
怎么会变成这样?变坏变野或者变乖变成书呆子都能理解,为什么会变成一个疯子?
何承南被朋友拉起来,被拽着拖走,说,别管了,操,好几把晦气。
乐知攸得了松懈,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嘴里还嘶声力竭地哭着,狼狈得像个失心疯的流浪狗。
纤瘦的身影跑出篮球场,又摔倒在草地里。
何承南甩开朋友,站在原地静静地死盯着乐知攸。
圆规掉了,针脚沾着血,猩红,掉在白色的球场地上。
乐知攸坐在草地上抹干眼泪,慢慢撑着膝盖站起来,又转回身,朝何承南走过来。
好像之前的癫狂全都是幻觉,此刻沉静下来的乐知攸才是真实的。
他捡起那支圆规,揣回衣兜里,又仰起一张很脏的脸陈述道:“我爸妈离婚了,我接受不了。”
何承南没做声,旁边急着要走的也没出声。
“别告诉别人,行吗?”
何承南点头:“行。”
乐知攸说:“谢谢。”
起风了,香樟树冠凌乱摇晃,映照在路灯下的影子犹如鬼魅。
米贝明从马卡龙里出来,拿着祁开的手机先把倒在地上七扭八歪的修车仔们挨个儿拍一张,有人嚷:“你拍照干什么!你想干什么!我要报警!”
“报警”一喊出口,立马群起而响应,六张嘴整齐划一:“报警!报警!”
米贝明一人一脚:“妈的智障!等会儿就送你们进去蹲着!别急!”
再打开臭气熏天的面包车,给栽倒在座位里的老板也来张正面照,照完,“嘭”一声把门关死。
最后到祁开手里拎着的这个。
米贝明问:“问出什么来了?”
祁开沉着脸,何承南破罐子破摔地讥笑道:“你肯定不知道,他当然不会告诉你的。”
米贝明听不懂,也没再插话,他能感觉到祁开整个人都非常不爽。
他后退一步站远一点,低头给梁绪发照片:接下来?
梁绪哥:把位置分享给我,我来帮你们报警。
梁绪哥:然后去医院。
梁绪哥:我明天来找你。
一个个“哥”把米贝明看得嘴巴直瘪,他顶着祁开的名字回到:我没事,用不着担心,也别跟我爸说。
梁绪哥:不说。
手机收起,米贝明看祁开持续地沉默着,刚要招呼“咱们走不走”,就听那个鼻青脸肿慢悠悠地开口了。
“他用圆规,把自己扎成了筛子,两只胳膊上,千疮百孔。”
不着前后,却听得人头皮发麻。
“那时候你在哪儿啊?”
何承南被苦味攻击得气若游丝,语气听起来好似鄙夷一般:“在哪儿呢?”
带血的唇张了张,祁开哑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何承南絮絮叨叨回忆几幕,越看祁开失控的表情越得意,他问到:“你觉得,要多难受才会选择自残?他是老手了,圆规扎下去,眼睛都不眨一下。”
“就算这样,他还是想着你,一边躲你,一边跟踪你,你把人逼成什么样了啊?”
“98%的契合度又怎么样,还有谁像你一样,能伤害他到这种地步?”
“不是说自残有瘾吗?你千万别去问他,你让他怎么跟你承认?当心逼急了,瘾上来了,背着你又拿圆规把自己扎得鲜血淋漓。”
空气中伴随着呕吐声又散开酸腐的味道。
何承南也说不下去了,衣领被攥得太紧,他快窒息,也被暴怒的信息素压迫得喉头痉挛,极度想干呕。
祁开的眼睛里有泪掉下来,又好像不是的,是乌云密布的天空终于暴雨滂沱。
他一字一句轻声道:“我不信。”
米贝明被大雨浇醒了,清楚地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看着祁开一拳把何承南揍晕在地,赶忙冲上去拦住他,把他往副驾上劝:“我来开!你这样开不了,万一撞了更麻烦!”
暴雨冲刷在树叶上刷刷作响,雨雾弥漫得几乎看不清前方。
祁开好像没听见,被拦住后,就愣愣地站在小车旁,丢了魂儿一样。
米贝明拍拍他后背,扯着嗓子喊:“我来开吧!”
祁开转过头看他,15号球衣贴在身上,破了道口子,长长的,撕裂在心口的地方。
他呆滞地被米贝明塞进副驾驶,扣上安全带,车门把雨帘隔绝在外,封闭的空间让心跳声一下一下清晰地响在耳朵里,祁开后知后觉,原来他还活着,还没有被痛到死掉。
米贝明坐进驾驶位里,恰时梁绪又打来电话,米贝明接通后开外响,问他干什么,他们现在要回学校了。
“回学校?”梁绪不放心,“学校医务室还有人么?”
米贝明扭头看看祁开,垂着眼,魂不守舍的样子,估计被刺激得不轻。
也是,换谁谁能好受。
米贝明抿抿唇,暗骂操蛋,他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事儿啊日,要怎么搞!
“回学校吗?要不先去医院?我看你……你肩膀上还在流血。”
没能得到回答。
对面梁绪真是干着急:“祁开还好么?你们最好先去医院。”
米贝明把手机拿近一点,小声道:“他不太好……有个狗逼杀人诛心,他现在……反正不太好。”
手机里传来一声深呼吸,梁绪顿了顿:“我现在就出发,开车大概四个小时。”
“别,用不着,云泞大暴雨,你八个小时都开不过来,你就在小伏都待着。”
话音落,米贝明隐隐听见警笛声:“你刚报警了,是吧?”
“嗯,你们不用留,赶紧去医院看看伤。”
“行,挂了先,我要导航。”
说完不等梁绪再叮嘱,利索挂断,再把导航设定成人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