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见面了,”周扬开门见山:“先生。”
“也好。”
对方说着转过身,让那只黑鹰飞出怀抱,将遮面的伞挪开,露出真容。
“该叫你周扬,还是周亦昂。”
鹰落在房顶烟囱边,抖了抖毛,锋利的鹰眼注视着下方的周扬。
十年,这是他无数个日夜费尽心思想要接近的目标。多少次,他揣摩,困惑,想要勾勒出眼前的面孔。他分析过周围每一个人,怀疑过他们每一个动作,可这张脸总是模糊的、混沌的。这样久,直到这一刻它才如此清晰地出现。周扬径自看着他的眉眼,渐渐地,和记忆中重合,“他”,终于有了具象。这张脸曾经多少次大方地在他眼皮底下溜过
从容不迫。
“是你。”
“是我。”
“我忽略了近在咫尺的可能...你真不像道里的。”
对方勾勾唇,“你,也不像警察。”
沉默几秒,男人又开口:“说点别的。从那矮子出现开始就做好暴露的准备了?”
周扬不置可否。
“他通过林志强找过来说跟你是老相识,交过手,伤过你同事。让我疑惑的是,若他所言属实,以你的身手那晚在船上怎么会失手留下这么大个隐患?”
“常在河边走,总会湿次鞋。”没所谓的回应。
“不过既然点到你,我总得试试。让林志强领着跟你照面没几天,那矮子居然就进了局子。虽然看上去是马失前蹄,可时间是不是过于巧合了?”男人点燃一支烟:“条子这时候抓他只为保你!”
“虽然矮子进去了,但我想你应该警觉他已与我有过接触,怎么还在这个节骨眼去搞老于?没准时机一过,我就真对你放松警惕了。”
“我从不等待运气。一旦暴露,就是废棋,”周扬轻笑,“能做一件是一件。”
“老于翻车,我顺水推舟圈着帮里的人,果不然其间条子就没动静,说明钉子就在被扣的人中间,不是吗?”
男人弹了弹烟灰,“这个节骨眼,别人都避之不及,只有钉子会想咬出‘另一批货’。第二批货的仓库位置透给了十几个人,但是只有你来了。”男人深深地看着他,“——根本没有第二批货。楔在我旁边竟然是你,果然是你。”
“很精彩。”周扬甩了甩顺着头发滴下来的雨水,像在听故事。
“派人查了些东西。看看?”男人抽出一个信封丢在周扬面前,背身看向远处雨雾中的山峦。纸页很快被雨打湿,那上面记录的,是周扬曾经混过的几个帮派,只不过无一例外现在都已不复存在被端得彻底。后几页是在天鹰的种种,“这不是巧合。10年,你坏了天鹰多少盘。你很狡猾周扬,为了潜伏放过了很多无关大局的线索吧?每次出手就是蛇打七寸,总能让天鹰损失不少。”
“知道当年我为什么收你进来?因为你对自己够狠。地下拳馆打了七天,豁上命也要进天鹰。可是那一步棋也是下给我看的,为了让我记住你。”
“不错。”
“枪法不好,也是装的吧?”男人的声音似有一丝怅然,周扬没有说话。
“10年来你是我的左右手,我信你。不过我也说过,天鹰要处置的人没有机会再开口。”
对方转过身,递了根烟:“这么久,辛苦了。周警官。”
周扬耸肩,被反绑的手动了动,男人会意,将烟放到他唇边,点上火。
看看表,是时候了。
已经有纷叠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是林志强过来准备押人下去处理。
对方压得极低的雨伞遮住一半面孔:
“等等。你——”男人仔细看着他,“毕竟在这条道上许多年,有过一丝动摇吗?”
周扬沉默了半响,开口声音像覆了一层冰,“你知道,卧底当久了,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人是鬼,有时候,以为真的就是这条道上的了。”
“后悔?”
“后悔。”他侧头吐掉嘴里的烟,沉沉看着男人:“这时候看见你的脸,来不及汇报了。”
“下一次——如果有,我动作会快点。”周扬眼尾上扬,笑了,一如当年飞扬、纯粹。
从楼顶下去,他扫了眼四周,是个废弃的公共澡堂。早年条件落后,每个城市便都有这么几个。曾经热气腾腾,如今眼之所及孤寂零落,墙上布满黄黑的霉灰,站在三楼一眼便能看到破落的大厅,房顶纵横着锈迹斑斑的管道,几盏应急灯接触不良似的忽闪着,映得蔓藤植物影影绰绰。
周扬被带到一层的大浴池,里面蓄了半池浊黄的水。原有的水龙头早已朽坏,沿着屋顶缝隙长年累月攒下来的雨水上浮着枯枝败叶和不知什么动物的尸体,一股腥臭萦绕其间。
几乎一进去周扬就被一棍掀翻在地,紧跟着棍尖深深捣进腹部,他呕出一口酸水,咬着牙没吭声,接着腹部被连击数下,他被拽起来拖行,蹭过满是青苔的地砖,最终丢在台阶边。
林志强面无波澜,拉过把椅子往那一坐:
“绕了一大圈,你还得来见我。挺能跑的,是还想回那边?看他们现在管你吗?”
周扬闭上双眼,并不看他。
“在我这装瞎?”
林志强站起来,坚硬的鞋头突然狠踹向周扬的胸口,迫使对方仰面看向自己。
他压下身:“都是一条路上来的弟兄,后面什么路数你清楚。”
周扬微睁开眼,眼里什么也没有。
“不过——”林志强直起身:“说出上线,我还能跟上面保你。”
周扬终于开口:“就劳烦你,给老子开道了。”
林志强气急,一脚踢翻他,示意:“按进去。”
身侧手下抓起周扬的头猛摁进池子里,腻稠的浊水涌进口鼻,酸腐的恶臭灌进喉咙,来回反复几次,他控制不住倒在池沿干呕着。
“被我们追了一天,好好洗洗清醒清醒。我和你共事也不短了,不想你太难看。”
周扬歪在池壁,古怪地笑了一声,没再回应。
林志强瞥他一眼,吩咐:“脱了,搜。”
有人粗鲁地架起周扬捋了几下,继而不耐烦地直接上刀划,皮肤上留下道道血痕,被扒个精光却什么也没搜到。
“知道你硬,慢慢来。”
林志强一脚将他踹进池子,水花四溅,上身依然被绑着无法动弹,池水顿时没了顶。
很快,滞闷席卷胸口,肺部被压迫得剧痛不已,世界混沌成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拽出来,呛出几口水,蜷在地上咳嗽。
“真不说?”
林志强蹲下身看着他,身边已经摆了些器具。
周扬扬了扬脸:“呵没听过..话不投机..半句多?”
林志强随手摸起把铁锤,猛地向他膝盖砸下。沉闷的一声钝响,周扬的腿反射性弹开局促抖动起来,他上身绷直,颈上青筋爆开,一贯上扬的眼尾也委顿下去,齿缝里终于溢出一丝含混的呻吟,最后只剩阵阵倒气声。
“什么时候想好了,让他们叫我。”林志强站起身冲手下交待:“命留着就行。”说完,转身走了。
周扬的头无力垂靠在池边,晦暗的眼睛微弱睁着。
窗户纸剥落一角,月色落下光斑覆在他脸上。看着那一点冷白的光,他无声勾了勾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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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沉寂一夜的警局内陡然骚动起来。王局收到疑似定位,数辆警车风樯阵马 ,争分夺秒驶出警局。
做完战术布置,邵天柏疾步跨进车里。
他面色紧绷,一瞬不瞬盯着前路,看上去一如既往冷静严肃,手心的冷汗却泄露出内心的惊涛骇浪。
——姓名:周亦昂,警号:Z83172。
照片上的人,他闭上眼睛也能认得。齐整地套着警服,大檐帽托在身侧,飞扬的眉眼还未展露锋芒。
是他。
下面罗列的,是一串串或熟悉或陌生的案件。
这么多年,这些案子,那些至关重要的线报,那些豁然开朗的曙光,在警局的勋章掌声后面,站着一个孤单的,不为人知的影子。
邵天柏想起过往一次次接触,对方似真似假的玩笑,不经意间的遮掩,如今想来,却是面上刁难实则回护。
想起某回戛然而止的谈话。
想起那次几乎绝境时,他千钧一发的援手。
想起哪晚他笑吟吟出现,却最终失落地灌了一夜酒。
想起有天他漫不经心打量自己,突然冒出的一句“你警徽歪了”。
想起他大刺刺靠在椅上不耐烦地嘟囔“换我就这么干”,却一语点醒梦中人使被案子苦缠的自己闪现灵光。
只是那时候,他并不懂。不懂他的落寞和挂牵、他的沉默和欲言又止。
想起那张照片上穿着警服的青年,眼神清澄明朗,和现在的戏谑张扬截然不同。
“我可救了你两次,警察同志。”
“跟书睡,踏实。”
“人生得不得意都须尽欢,天柏,我从不考虑明天。”
——因为他早已想到这一天。
邵天柏脑子里纷杂着太多的过往,握方向盘的手竟微微颤抖了,惊惧与震撼翻涌在胸口,最终全化为监控里那道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