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根没想活。
他来,只为最后一眼。
压抑的情感终于呼之欲出,邵天柏狠狠砸在方向盘上。
周扬,混蛋。
等着我。
第一百一十三章
周扬的意识时断时续,分不清白天黑夜,耳边只剩火车经过时发出的隆隆声。
有脚步声靠近。
“说了没?”林志强道。
“折腾一晚上,愣是一声没吭。”
“要么说上面当年破格收他。”林志强淡淡哼了一声,看着被赤身悬吊在池子里的人笑了笑:“是个硬骨头。”
“林哥,人都到齐了。”
“行了,上路吧。”
周扬被放下,整个人跌进水里,他挣扎着吸了口气,整个胸腔窜起爆痛。
林志强亲自把他捞出来。
“周扬,我知道你最在意什么,要面子。当兄弟的,不会让你在人前太难看。”说着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穿上,连边缝的褶皱都帮他处理好,又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衣领。
比了个手势,“带出去。”
厅里已经站了拨人,天鹰有头脸的几乎到齐,里面不乏曾在周扬手下混过的。
袁容也在,他是直接被林志强的人“请”来这。越过周扬,手机和枪也第一时间就被收了去。这样的方式袁容不陌生,天鹰要洗牌。
他暗暗开了定位。
一路上将与郑学接触的细节都在脑子里盘了一遍,试图寻找缺漏以备万一,直到走进这里。
梁涛也在,给他递了个眼神,示意静观其变,
天亮了,澡堂里依然潮湿灰暗,窗户都被木板钉死,人一多腥臭味更甚,像个发酵池。气氛沉闷,几乎没人吭声,因为谁也不知道,这场面是冲谁。
就在大家琢磨不定时,一个人被拖出来,身子委顿,垂着头,看不大清样子。
林志强跟在后面,看看众人,又看了眼身侧:“松开。”脱了搀扶,那人直接跌在地上,露出半个侧脸。
袁容这才看清,是周扬。只是相较之前的锋芒毕露,如今像被抽了精气神,说不出的憔悴。
显然,其他人也认出来,四下一阵骚动。
“认得是谁吧?”林志强冲他开口。
袁容不说话,抬眼看看对方。
“没什么大事,叫各位来重新认识下这位军火主事。”
说着,拿出张照片,余下几张扔进人堆里。
像滴水投进油锅。
那上面穿着警服的,赫然是眼前的人。
周扬是条子?!
“有人吃里扒外,私下当了快十年的忠心走狗,要不是这次老于出事,还真不知道咱们背后悬着这把刀。”林志强的态度不言而喻。
场子里沸腾开,众人回过味,这么些年栽的跟头,都有了源头。
原来今天摆的是这么个局。
袁容心里震颤,却不敢轻信。这会是来套他的计中计吗?还是说——是真的。
他有意无意将“震惊”的目光投向周扬,迅速检视着。乍看之下没什么伤,但脸色极为苍白,头发凌乱湿漉,眼神混沌恍惚——是真正被折腾过才会有的。
意识到这,袁容心内激荡,脑中飞速翻过些许过往的犹疑,但又强压下去。当即不动声色扣上手腕,指尖微动,将定位连着闭开几次,以警示郑学。
林志强已经拽着周扬的头发提起来逼他凝视众人,“周警官,看好了。你的目标都在这,先挑哪个?”
周扬耷着眼皮表情恹恹,眼神无聚焦地停在某处,却蹦了句:“你。”他躺的地方已经积了一小滩水,仔细看甚至掺着几丝血色。
因为这句话,场子里由震惊转为愤怒,几个按捺不住的直接上前要一枪了事,被林志强棱着眼制住。
他踱步走过去,期间不经意碾过周扬的手,却无动于衷只是盯着下面道:“老子还没动,有人就迫不及待要灭口,同伙?”
众人被震慑住,不敢引火烧身,一时无人再说话,只静等着下步动作。
几分钟后,林志强微抬下手,一把枪递上来。
“按天鹰规矩办,大家没异议?”
没人回答。
林志强拽过周扬,枪抵上他脑袋,“平时属你护犊子,怎么这会手下没人替你说一句。”
子弹上膛,扣扳机。
众人屏声静气。
看着这个不久前还如日中天的大红人如今半人不鬼地倒在地上,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兴奋,等待着那声响。
箭在弦上,林志强突地顿住,竟将枪口直直调转对准袁容。
一瞬间,空气几乎凝固。
林志强看向袁容,笑笑:“你来。”
枪递过去。
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袁容。
一直等待的警鸣迟迟未响起,袁容站在那,顿了一秒,走上前接过。
林志强拍了下他的肩,“周扬是你进天鹰的贵人,当最后回报,射准了,让他舒坦点。”
地上的人动了动。周扬竟颤抖着想站起来,却难以如愿,最终只笔挺地撑坐着。
两人视线相交。
一如当年初见,四合茶室内稳坐长条桌后那个肆意飞扬的黑老大。那么多回亦敌亦友,这一刻,却是第一次如此纯粹坦诚。
“动手吧。”
发出来的几乎是气音,周扬眼里平静无波,更像是千帆过境后的坦然,“帮个忙。”
袁容终是抬起手,瞄准。
曾经做过多少次的动作却在此刻僵滞。
周扬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袁容曲起食指,耳边募地响起一个声音。
“宁远当年被那群毒贩报复,致命伤在喉咙,一枪射穿气管。”
他额头少见地沁出冷汗。闭起双眼,沉下心。
再睁开,目光坚定。
砰!
万籁俱寂。
第一百一十四章
监控屏里的周扬倒下。
男人像无意再欣赏这闹剧,手指划了下屏幕,起身离开三楼的房间走上天台。
那里早停了驾小型直升机,等人一入座穿云而去。男人俯瞰下方,春光正盛,远山伴着浮云,万物生机。
不远处一队警车呼啸着由远及近。
紧闭的大门被猛撞开,一道人影逆光冲进来。
里面早人去楼空,入目皆是潮湿晦暗,空气里浮动着血腥气,阳光直射而入,延伸到大厅地板一方血泊上。
顺血迹直冲地下室,一股腐臭迎面扑来,邵天柏扫过锈黄斑驳的浴池,浑浊的水面一片狼藉,上面飘着几坨不成形的衣物,周边晕出些血色。
他心跳如鼓,几步跨进池里。无视那些脏污恶臭,埋身捞了一圈却没发现什么,湿淋淋半站在池子里别过脸,目光落在一个内伸的走廊时陡然僵住。
阴影里伏着个人,被一堆垃圾掩着几不可辨。
邵天柏淌水急扑过去,扒开令人作呕的杂物,周扬的半个侧脸在些破抹布废袋子间露出来。他的手颤了下,当即加快动作,被整个挖出来的周扬蜷缩着,其中一条腿别扭地向外撇,身下被血浸染了一片。将人紧搂进怀,却抱到一手冰冷,怀里的人脸色惨白,一丝活气也没有,半个身子被血映得惨烈异常。
“周扬...”
声音像从嗓子眼卡出来,模糊无力。
“让救护车开进来!”
邵天柏冲对讲机喊了声。
他尽力克制着情绪想查看周扬的伤口。这衣服不知是谁的,宽大地罩着周扬更显单薄,小心翼翼解开扣子,错综密布的伤口也随之展露,胸口的枪伤已与布料黏连成一片血肉模糊,灼得他眼眶发烫。
下意识探了探周扬颈边,指下什么也没有。
他红着眼放平周扬,一边按压心肺一边做人工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再一次趴向周扬的胸口,地下室里落针可闻,耳边终于传来滞缓的跳动声。他俯在那里久久未动,开口带了些颤抖,却是极温柔。
“我来了。”
拢住周扬冰冷的双手,却总也暖不热,干脆揣进了怀里。
肌肤相贴,有个物件掉下来。
是枚软木章,上头刻的小狐狸已经被血染糊。
——“一个破木头章就想打发我?算了,先收下,剩下算欠的。”
邵天柏盯着那枚木章半响,手抚上周扬的脸,帮他擦净脏污。不过一晚上,曾经的意气风发已全部摧折,几乎被折磨得脱相。
“不准放弃。”
“你说得对,我一根筋。所以这一次,又被你耍了。”
“跑来见我,傻不傻。”
“为什么不求救?”
——想起曾经共处的日日夜夜,周扬眼里的落寞,话语里的他无法理解的释然,或许,都是无声的求救,只是他迟钝。
“对不起,我来晚了。”
——怎么会晚了这么久。
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认出他,可以抓住他。
如果能够早一点,哪怕一刻。
他甚至不敢想,刚刚过去的这一晚,周扬经历的是什么。
邵天柏埋着头,像下了某个决心,执起周扬的手覆上自己的腹部。
“你得活着。”
“咱们有以后,还有以后,活下来。”
身侧的人似有了所觉,指尖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