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天甩了甩头发,把谢水从地上拽了起来。
我低头去看文瑞修递给我的剧本,我不在的这些天,他并没有做很大的改动:
战砾:现在是凌晨四点。
吴霁:数青蛙睡不着就数乌鸦。
战砾:卫生间今天又传来响动,她趴在洗手池里洗她的脖子。
吴霁:吃一点镇静类的药物。
战砾:一只乌鸦,两只乌鸦,三只乌鸦,四只乌鸦,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吴霁:认清人已经死了这个事实你才会走出来,你才会好起来!
战砾:你没有看见她在洗手池里洗她的脖子吗?那天起一个多月了,我一直想给她洗一洗她的脖子……
吴霁:我说你吃一点镇静类的药物!药物像它们的名字一样让你安定!
战砾:那些药片吞下去的时候干涩得近乎哽咽,我的喉结被人叼住亲吻。恐怖症恐怖症,我害怕她吗?我该怎么以平和的面目面对她,卡车从八楼驶来,再见面我该怎么以平和的面目面对她,我一个人在一个喧哗的世界里演默剧,我在火里我在海里我在腐烂的誓言里,我在最接近天堂的炼狱的顶端,再见面的时候我该以怎样平和的面目面对她,我还不愿意死啊,我还有她的电话号码!
文瑞修大喊一声:“语言!”
男演员用手去拢舞台上的烛火,拢不住,被烫得不断缩回手,不断触碰,不断缩回手,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
战砾:再见面的时候,我该以怎样平和的面目面对我的爱人。最痛苦的时候我能透过窗子看见她,她和月亮站在窗外,我和她的手指会在幻觉的烟雾中隔着一扇玻璃对在一起,那时候,那时候我会活过来,有月亮的时候我从不拉窗帘,世界永远不再下雪。也许再过二十年,我们会有在街角相视一笑的一天。总会有那么一天……可是在那之前,我敢惊扰这个世界吗?
一时没有人说话,孟天还在台上呼呼地喘,过了半晌。文瑞修举了一下手,说:“OK。战砾说‘我敢惊扰这个世界吗’的时候有点哑火了,低声说话也要把声音弹到剧院对面墙上再弹回来,好吧?”
孟天点点头。
文瑞修转过来问我:“路老师有什么意见吗?”
“……”我一时语塞,把脸隐藏在黑暗里,最后说:“绝望一点。他永远无法用平和的面目面对他的爱人。”
孟天眨了眨眼睛,低头思索了一下,说:“行。”
文瑞修说:“再来一遍。”
从剧院出来比我想象得要晚。出来的时候天都黑了,我看了一眼时间,这个点儿唐书禾应该已经下班了,谢水他们又要拉我出去吃饭,说上次把我喝到胃出血太不好意思了,这次我坐在那儿干饭喝牛奶就行,我管他们让我喝什么,一心只想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又没什么理由不好推辞,低头给唐书禾偷偷发微信:“下班了吗到家了吗?”
他回得很快:“回家了。”
我清了清嗓子,给他打电话。
“宝,”我背过身说,“我晚上有事啊,不回家吃饭了。”
唐书禾在那边顿了顿,说:“嗯。”
“啊?没有谁没有谁,”我说,“还是文文啊孟儿啊小水他们。”
“谁他妈叫文文啊。”文瑞修说。
“……行。”唐书禾犹豫了一下,说,“你,你别喝酒啊。”
“我不是故意……啊,别生气别生气,”我对着手机点头哈腰,“不喝酒不喝酒,今天什么日子?啊?今天什么……”
“路怀,”唐书禾反应过来了,干咳了一声,酝酿了一下,演技十分拙劣地在电话那边细声细气地威胁我,“同,同居第一天你就不,不着家,以后你也,别回来了,噗,哈哈哈。”
靠,居然给我笑场,太没有敬业精神了,我这边干脆把电话一摁,皱着眉抬头说:“生气了,给我挂了。”
文瑞修:“……你赶紧回去吧。”
我快乐地跑了,一边跑一边想起李睿的话,此人现在在干销售,一到不想应酬又拒绝不了的时候就给他老婆发微信求救,他老婆就配合地一顿骂把他骂回家,他美滋滋地给我说,拒绝酒场这种事,已婚男人太有优势了。
回家咯。
我回家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小柯叫起来,路博文冲过来一个暴扑,我rou地一下把它抱起来转了一圈,在狗毛味和香波味的夹缝间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饭菜香,我举着狗往里走,唐书禾在厨房里,换了一身纯棉的家居服,灯下显得头发有点软塌塌的,他站在那,正摁开电饭煲的盖子,端着一只碗盛饭,偏头看了我一眼,说:“洗手吃饭了。”
他在等我呀。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瞬间温柔而汹涌的潮水瞬间把我淹没了,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画面,当时那种心情比我一辈子都要长。
他看了我一眼,说:“对了,那个花我拿回来还没来及插瓶,你弄一下放桌子上吧。”
“啥花……哦我看见了,”厨房料理台上挨着碗架散放着一把玫瑰,我着手处理了一下,找个玻璃花瓶放起来,“这你不说我还以为是把芹菜呢。”
他笑了一下,支着额头看我摆弄花,突然冒出一句:“你拿我当挡箭牌啊,刚才。”
“啊,”我乐,洗手坐下吃饭,“老婆大人救我一命。”
他愁眉苦脸地看了我一会儿,我刚想说那以后不这样了,结果他重点全错地说了一句:“那我都没发挥好。”
“哎呦,”我笑得吃不下饭,给他夹了一块排骨,“挺好的挺好的,特别好,特别爱你。”
他吃着排骨,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磕头。
彼得堡,我还不愿意死,你有我的电话号码 - 曼德尔斯塔姆《列宁格勒》
第42章
日子就这样咸咸淡淡地过着。这是我们余生里的第一个冬天,它像阳光一样纯白,像雪花一样温暖。那些澎湃的剧痛,我知道它的余震还在我和唐书禾的皮肤上游走,刻下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疤痕,而现在我要做的,是为那些脉脉的疼痛与悸动的温情做一些补遗与注脚。
路博文对家里来了一个小爸没什么大反应,但是一开始对二胎柯基非常吃醋,俩狗打了好长一段时间,期间我和唐书禾花了好长时间给这俩小瘪玩意调解,那段时间家里狗毛乱飞,我和唐书禾打啵的时候嘴里都能吃到狗毛,彼此脸上的表情都非常复杂,心中怀疑对方是不是被烦得不行去偷偷咬狗了。不过好的辰光也很多。每天晚上我和唐书禾去遛狗,逛这个城市的角落。那时候我们并肩而行,光明正大地十指相扣,已经不再像少年时代一样需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别人在看我们的时候,我看见唐书禾看向我的一双眼睛,他对我轻轻微笑的时候,时光就在我们的身前打开,在我们的身后合拢。
而岁月时时给我们留下刺痛。唐友闻头七那天唐书禾的母亲给他打电话,要他回去给父亲吊丧,我和唐书禾与她大吵一架,然后出门遛狗。唐书禾还算平静,我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可是第二天唐书禾反常地没有早早起床,我睡醒的时候发现他还躺在床上,安静地瞪着天花板,压抑着自己的呼吸,我赶紧支起身子问他怎么了,他目光不动,发了一会儿呆,小声说路怀你抱抱我。
我当时心像被人狠狠捏了一下,说抱抱抱,抱多久都行,今天咱不去上班了好不好,我爬起来抱住他,像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地把他整个人都牢牢箍在怀里,结果不小心搂太紧,他本来就心跳快喘气困难,直接被我搞得咳嗽一声,我又慌忙松开一些,简直不知道怎么办好,他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对我笑了一下,我给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他目光也不聚焦,伸出一只手盖在我的脸上,我的唇舌就滑下去,亲吻他手腕上的刺青。
这样的事情并不总是发生,他的症状的确越来越轻了,可是发生一次总是让我心疼很久,它变成我心里的一根倒刺,让我每想起一次他那时的样子都疼得恨不得蹲在地上。第一次他瞒不住我,在我的怀里惊恐发作之后说自己可能永远无法变回原来我喜欢过的样子,第二次他一直等到我醒来才小声说一句路怀你抱抱我。所以我始终不能把他遭遇过的一切闭眼揭过。他小婶发给我的那段视频也一直在我的手机里,看不得也删不掉。我后来专门去调查了那所所谓“学校”,主要负责人在学校关停之后消失在公众视野之中。后来几经辗转,我在另一家公司的企业法人处查到了这个人的名字,在唐书禾回国的两年前,我家乡的市长双规落马,同年,这个人因非法经营罪入狱,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非法经营罪。我当时面对着这个结果,几乎冷笑出声来。我怕唐书禾听了这事心情不好,一直是背着他悄悄查,但是那天我们俩在书房胡闹的时候我电脑忘关,不小心让他看见了,他看见愣了一下,脸色当时就不对了,问我要干什么。
我吓了一跳:“怎么了?”
他也没顾上跟我说话,就着手撑在桌子上的姿势把我电脑界面简单浏览了一遍,久久地,表情才放松下来,自言自语了一句:“他真的进监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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