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还遇到比较剧烈的情绪波动吗?”她问。
我想了想,说:“有的。但是他没发作。我一直留心着。”
“先观察吧,”她说,“情况稳定的话基本可以不用药,他这几年一直恢复得很好。”
“还有一个事,”我十指搭桥放在膝上,交叉了几下,斟酌着说,“他……他的性厌恶一直没有治好,我想说现在他有伴侣了,是不是我可以配合他治疗,怎么样会对他有帮助?”
女大夫笑了笑,轻声说:“伴侣的配合当然是有帮助的……我可以给你们一些建议,但是你们还是应该去医院看一看——我是没有处方权的,只能给予心理咨询和疏导。”
我坐在那,半晌,点点头。
我突然意识到,他带我来看他的心理医生,可能一开始就不是打算让我去陪他“治疗”什么,他带我来见这个见证他完整病史的咨询师,只是想把那些曾经隐瞒过我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坦白给我罢了。
于是我和她聊了很久。那个女大夫谈起初见唐书禾的时候,用一个词形容唐书禾当时的状态——破碎。
“那所学校,我在接诊小书之前多少有所耳闻,”她说,“它收容一些……家长觉得需要治疗的孩子。”
我艰难地问:“怎么……治疗?”
“你知道厌恶疗法吗?”她问。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头。
她沉吟了一下,又问:“你知道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学说吗?”
“……是狗的那个吗?”
她点点头说:“这个厌恶疗法,就是建立在这个学说和另一个条件反射学说上的,具体的操作就是通过将一些不愉快的刺激和某些行为结合起来的手段,使被‘治疗’的人最终厌恶这个行为,放弃这个行为。”
我嘴里开始发干:“我知道他在里面挨过打,断过一根肋骨,吃了药,还遭受过……电击。”
她点点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轻柔的悲悯看了我一眼,继续说:“他提到过,挨打是没有缘由的,非常残酷,吃的药是激素类的药物,配合电击,是为了加强恶心,晕眩,疼痛和惊恐的感觉。”
她又看了我一眼,沉吟了一下,继续说:“小书提到,他们每次电击他之前会强行让他观看一些东西,通常是放映一段时间之后突然开始电击,让他记住这种……痛苦的感觉,那些东西,有些是能唤起他欲望的影片,有些是……你的照片。”
我的照片。
他看着那些照片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重逢的时候他每次看着我这张脸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她说:“你还好吗?”
我闭了一下眼睛,说:“……没事。”
她笑了笑,说:“小书昨天在电话里说他现在对你不存在隐私,我可以对你知无不言。”
“嗯。”我说。
她看我情绪不大对劲,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又把唐书禾一通夸,说他在麦迪逊的时候因为考虑到和国内的时差,一般都是预约国内傍晚五六点钟或者早上□□点钟的时间给她打电话,行事非常守礼知节。
那是他最痛苦的一段时光,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撑下来的,不敢想。同期“毕业”的那些孩子,有人自杀,有人弑母,有人遁入空门。他却在八年的时间里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完美地完成了学业,努力寻求治疗,并且从未放弃回国。
我们谈了很久。我本来还想让唐书禾进来,让她听听他的主诉,她笑着摆摆手,说他不想说就算了,昨天在电话里聊过了。我于是点头,道谢告辞,推开门走出去。
唐书禾站在外间的窗前,入神地看外面环卫工人清雪,听见门响,立即转过头,我们对面站着,如同梦中。
他脸色有些苍白,对我笑了一下,说:“好久啊……我们走吧?”
外间有点冷,他说话间呵出白雾,他的脸有时候就那样被白雾遮住,隔着那些白雾与尘埃,凛冽的冬日的清晨,我看着他那张苍白隽秀的脸,突然觉得像已经过了一世一样。
是太久了。那个女医生对我说,他曾经在那些最绝望的越洋电话里不止一次地提起我。
重逢那天他拉住了我,我还记得他那时的样子,隔着荒烟蔓草的八年暌违,他欲说还休。
他说你相信吗,爱是一种本能。
爱是一种本能,我骤然间懂了。
“走吧。”我说。
我们回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40章
那天我们下飞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去了这些天,X市也降温了。走的时候匆匆忙忙,行李单薄满腹心事,回来的时候大包小裹,两个人风尘仆仆地走回小区的时候,大门口的保安从保安亭里探出头扫了我们一眼,说:“出远门啊?”
我和保安搭茬,他就站住脚,拎着行李箱站在那儿,冻得把脸缩进外套后面对着保安微笑,我顺手给他把外套的帽子扣上,跟保安打招呼:“走了啊叔。”
“哎,哎哎,”保安大叔笑着冲我摆手,看了一眼后头的唐书禾,说:“这是……”
我哈哈一笑,搂过他:“我媳妇!”
保安大叔也跟着乐,迟疑了一下还是说:“有门卡吗?”
“哦,有的。”唐书禾愣了一下,把行李箱从左手换到右手,掏出门禁卡,滴了一下。
“走吧走吧,慢点啊。”保安大叔说。
走出去一段儿以后我扭头看了看唐书禾,这个人黑衣黑裤,戴着个大兜帽遮着大半张脸,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块可疑的不法黑巧克力,怪不得刚才保安大叔非要看他的门禁卡。
快到岔路了。他拖着行李箱,低头吭叽了一会儿,说:“那我回家了。”
我有点想笑,伸出手指挑开他的大兜帽,露出他写满了“我不想回家我不想回家我不想回家”的脸。
我冲他眨了眨眼睛。
唐书禾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伸手挽住了我的胳膊。
“我想去你家睡觉。”他说。
我笑出了声,揪住他老是往下滑的大兜帽,在他的嘴唇上轻轻亲了一下,接过他的行李箱,拐了个弯往我家走,一边走一边说:“你那个房子,是租的吧?”
他嗯了一声,我说:“那你……要不别租了。”
我说:“搬过来吧。”
我说完感觉自己的嘴角在不受控制地往上咧,我晃了晃唐书禾的手:“啊?啊?”
走过一个路灯,周围亮了一下,我在灯下看见他在笑着。
“好啊。”他说。
我一拍巴掌:“OK,明天我和你去你那儿搬你的东西,你租房子是按自然月租的吧,那就不着急了,一点点搬。”
“本来我的东西就不多啊。”他说。
也是。他才住了几天啊,刚搬过来的时候就拿了那么小一个包,像个随便扔土里等发芽的小种子一样。
“走吧。”我揽过他,“明天,我们去把狗接回来。”
他嗯了一声,握住我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把他的房门钥匙放进我的衣兜里。
好几天没回来了,家里都落灰了,我拧开门,两个人把俩大行李箱拽进来,我给他拿了拖鞋,挂衣服的时候低头看了一眼,他坐在玄关的小墩儿上,正踩着我的毛绒旧拖鞋,把他自己的鞋放进我的鞋柜里。
我突然间心里闷闷地软了一下。我一只手搂着他的衣服,一只手揉了一下他乌黑的发顶。
“这么多年……又绕了这么远的路,”我叹道,“好在还是把你带回家了。”
他顿了顿,无声地笑起来,晃了晃头,把柔软的黑发送到我的掌心,轻轻地蹭。
时候不早了,唐书禾坐在沙发上开着电脑处理这几天的邮件,我换了一下床单被罩,然后把我妈给我和唐书禾带的一堆吃的塞进冰箱里。这俩大行李箱,有半个装的是我和唐书禾的衣服,有一个半是我妈给我们俩塞的东西。她装的时候我也没仔细看,结果我从行李箱里刨出来一大捆风干肠,一盒咸鸭蛋,二斤苹果,一坨端午节冻上的粽子,以及两条加绒秋裤。
我痛苦地拿着那一兜子死沉的苹果,心说同住地球村哪儿不长苹果啊,我妈是不是以为我和唐书禾被发配到火星种土豆去了。
我拿了一个苹果洗了洗,边啃边看着唐书禾的侧脸发呆。我想起我走的时候,拎着个大箱子艰难地下楼,走到一半儿我妈叫住了我。
我回头,看见我妈把门打开一条小缝儿,把脑袋伸了出来。
她没什么表情,问我:“今年过年回不回来啊?”
我说:“回啊。”
她犹豫了一下,说:“过年……你要不,把那孩子带回来吧。”
我愣了愣,然后看见我爸也把脑袋伸了出来,老两口把头摞在一起,沉默地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我爸补了一句:“他要是乐意的话。”
我说:“……行,到时候我问问他。”
我坐厨房的椅子上,边晃悠腿边冲他喊:“宝,吃苹果吗,咱们家那儿的。”
他闻言抬头看了我一眼,走过来弯下腰,就着我的手咬了一口,我说:“甜吗?”
他点点头,我说:“那再吃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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