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那时的场景没这样纯白,反倒是一片血红、污泥满身。
那时裴山在报上见到了之白受刑的消息,急火攻心,咳出血来。他这才明白,服妖不光是陈伯杭,还是他的军爷。
报纸上说:[奇装异服、盗窃信息、转送军火、偷传粮食……]
每一样,都是唐立言为裴山做的。
可裴山,亲手把唐立言送上了刑场。
悲伤欲绝的先生一路咳、一路跑,进了凄风苦雨里。雁城的秋不冷,只是雨水打得人心烦。
裴山跑到城门外时,看到唐立言被扒去了一身军装,穿着他买的那件旗袍,脸上脏兮兮的,眼睛睁得老大、不肯瞑目。
顶天立地、至死不渝的军爷,带着一身战功,被扔在城门口,示众。
路人走过来通常会好奇地看一眼告示,瞟见“叛徒”两个字,便会啐一口,然后冷漠地离去。还有人瞧见这穿着旗袍的身体,便会恶狠狠上来踢两脚,才算解气。
裴山不忍、也不能看年轻的军官餐风露宿。哪怕只是一具尸体。
那个时代的雁城没什么娱乐项目,战事结束后也只有几个戏班子接着回来唱。
咿咿呀呀的曲儿飘到了城门口,散到雨里,散去城外,唱给千千万万个痴男怨女去听:“往事萦怀难派遣,荒村沽酒——慰愁烦。”
裴山去到那件成衣店,买了件初见唐立言时那少年穿的、黄底滚蓝边的戏服,叫店老板帮忙穿在身上,又化好之白教过的眼妆。
街上有人认得这位先生,见他穿着奇怪,纷纷侧目。
先生挺直了胸膛,坦荡回望过去。
抬起头,裴山瞧见淫雨霏霏,飘飘洒洒,打湿了脂粉底。颜色模糊在脸上,像打翻在水里的夕阳。
“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
从店里到城门口这段路如此长,裴山咳得喘不上气,手里却紧紧攥着那根红线,和一把匕首。
“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锄奸。”
远处的唱腔渐入佳境,愈来愈快的散板叫着孑然孤身的人都多了些勇气。
先生便不再是先生,反倒像战士,去赴一场约,那约定的尽头站着位少年,正抬手问着,取什么表字好听?
“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满怀激奋,问、苍、天——”
问苍天,无人应。城门外的苍蝇嗡嗡作响,围着尸体不肯离去。裴山跪倒在爱人身旁,从长衫里掏出块湿毛巾,仔仔细细将年轻的脸擦干净。
他说,之白,我知道你清清白白、坦坦荡荡。
我知道,你一生峥嵘而温柔,唯独爱我这件事上被束住了手脚。
有罪的是我。
我欠你六年,欠你一条命,欠你满天星火。
戏子唱:“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
裴山突然笑了起来。路人只当真是个疯子,正抱着另一个疯子在这里作乱。有人联系了警署,说是又抓到一个服妖。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因为裴山早就拿出了匕首,对准了自己的手腕。
他说,之白,你好多伤啊,流了这么多血,疼不疼?
他说,让我陪你一起疼吧。
鼓声咚咚,“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
唐立言的旗袍上枪 刑留下的血污,裴山的戏服上也被染上了鲜红。
裴山一滴泪都没有留,反而嘴角是翘起的。他从未如此轻松过,从未如愿,直到这次,赴了场阴阳相隔的约——我们守着、抱着、到下个世纪。
真的可以到下个世纪找你了。
裴山笑着说,之白,你瞧咱们的衣服,多像婚服啊?
布料被血染得透湿,是夕阳下永不褪的红色。
京胡拉响,“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永不落的霞,和永不旧的褂,痴痴缠在一起,衬着永不分开的恋人。
腕上伤口弯弯绕绕,像一圈星子一样的纹身。
裴山强撑着力气,拿食指沾上鲜血,在自己的指头上画一圈,戒指似的牢牢套住。
之白,我知道你一定会喝孟婆汤的。
裴山在尸体耳旁低语,血液流失的无力感叫他抬不起手去给另一个人画戒指,只能虚虚握着之白的指尖,叫血染红整只手。
他说,喝就喝吧,等我去找你。
到时候,要记得我爱你,更要记得,我们在一起过,很美好,很快乐。
我从没有放弃过你。
“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
裴山觉得眼前的景象都涣散了,只好卸下力气,躺回地上人的怀里。
冰冷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他嘴里念念有词,那是结婚誓词。
此证,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
他笑,之白,咱们结婚好吗?
咱们牵着手,我躺在你怀里,有人给咱们唱小曲儿。
夕阳这样好,小雨这样酥,衣服这样红。
咱们结婚吧。
“天啊,天!”
高亢的唱段穿云裂石,而地上两个人,是再也听不见了。
裴山没了意识,只是在垂死之际,瞧见个画面。
画里,什么都是崭新的。新的云彩,新的水流,新的花幕,新的……唐立言。
那个人站在重重花雨后,举着手中的钻戒,对他笑。满眼都是星光,再也不怕什么斗转参横,只有两颗心至死靡他。
那人单膝跪地,轻轻说:“这次,换我替你留住星星。”
第96章 孟婆汤
两个人十指相扣回到家,裴山这颗七零八落的心才算放下。
只是,那心跳速度仍没下来,裴山的脸颊还是红的。
唐立言碍于公共场合没多说什么,但一进门便开始追问:“你下午是不是自己哭过一场?”
裴山本想否认,但一看,垃圾桶里的纸巾都是证据,便乖乖点点头。
“哭什么?怕我生你气?”唐立言刨根问底,还不忘老婆跑开,把人圈在自己怀里,低头问,“怕我跑?怕我跟其他人在一起?”
“知道你还问。”裴山嘀咕着。
警官轻轻笑了声,手指屈起来,在裴山脑门上弹了一下,“傻不傻?我既然都想起来了,怎么可能还生你的气?”见裴山吃痛地揉头,又赶紧帮着吹气缓解疼痛,“我怎么舍得呢?”
这么多年的苦你都自己扛过来,这无与伦比的深情,叫人迷茫、叫人感动、叫人受宠若惊,怎么还舍得生气?
“谁叫你写那些纸条,真的很有歧义。”裴山知道人跑不了,胆子也就大多了,索性把湿湿的眼睛蹭在西装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担心这种事发生!”
唐立言顿了顿,叹口气,苦笑着说:“小山,一夜之间我突然看到这么多东西,你总得给我时间适应。”
“我……”裴山转了转眼珠,最后决定不能争论这问题,否则吃亏的是自己,只好点点头,“嗯,你适应,你做得对。”
“讽刺我呢?”唐立言笑着把那张哭花的脸揉了又揉,薄薄的肉被挤成滑稽的形状,“我怀疑你自己没看全纸条,就搁这污蔑我!”
说着,唐立言径直朝书桌走去,看到上面堆着裴山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包,胸有成竹地拿开它,“我敢把它放这。就是因为我心里没鬼。不信你瞧瞧。”
警官拿起一张纸,上面尽是他在做自我调解时涂涂画画的东西。
裴山走近,看到上面深深浅浅的印记:[我爱他]
原话是一个问句,但疑问词和那个“配”字被重重划去。裴山这才知道,自己只看了冰山一角,着实是误会了。
“对不起。”大编剧道歉很快,但随即又反应过来,恃宠而骄地说,“但你收好、扔垃圾桶不就没事了?”
“我这不是给你看看我的心路历程嘛!谁知道,你这小傻子连偷看东西都只偷看了一半儿。”唐立言笑道,“学学我,研究秘密,就得翻个底朝天,甚至还能自己去找惊喜。”
“惊喜?你去双子塔翻文史馆了?”
“不止,我还见到陈院长了——你真是厉害,瞒着我不声不响做了这么多事儿,啊?”
裴山一看这架势,便知道接下来自己是逃不过一番询问,便赶紧见好就收,飞速在唐立言喉结上亲了一下,逃开了。
“还想跑?”唐立言一把将人拽回怀里,“好了,现在咱们得好好算算帐。”
裴山干脆不躲了,顺从地坐到唐立言腿上,手在桌上纸条间拨弄着,“我想看看你都写了什么。”
第一张纸条上是:[我该怪他吗?还是该收下这份深情?]
裴山先是紧紧抱住警官,再轻轻念出纸上的话,随即叹了口气,“你可以怪我瞒着你,但该收的还是要收。”
“不怪你。”针织衫领子被拉得松垮,耷拉下来,露出半边肩头。
[人们似乎不需要我的保护,这里也没有血腥和酷刑。]
裴山看到这句话时,微微顿了一下,回答道:“首先,我爱你仅仅是因为你这个人而已,和你的功勋、你的过去没有关系。”看到唐立言似乎不再纠结这些,他才松了口气,“而且,人们怎么不需要你?你的片区治安情况改善了这么多,邻里街坊都那么喜欢你,就连蔡寻都愿意为你作证……立言,你即便不在战场,也在做着非常伟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