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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春 (说郛)


  他不承认自己感到庆幸,但既然没办法看着蝴蝶被撕碎,那么他愿意尝试妥协,把他的蝴蝶囚禁在玻璃樽中,困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到死为止。


第六章
  东区又发生了一件惨案,一名失业的单亲父亲在领取援助金后,回家看见自己七岁女儿伏尸窗边,警察随即赶到,进入之后看见血水浸屋,狭小的厕所里抛有人体残肢,剁碎的内脏被堵在厕所中淤塞不下。警方鉴证科与化验师检走大批证物,至下午五点,警务人员在现场用十三个大胶袋盛载残肢肉碎,并以白布包裹放入铁箱舁送殓房。
  警方于次日凌晨四点展开大规模搜证,由租屋以至附近街道及后巷搜寻证物,包括廉租楼、车场、垃圾站等周围。至早上七时许,重案组探员及政府法医返回现场勘察,在一楼店铺中查看闭路电视,拍摄到女童在周五下午回家过程,初步估计女童在周六早上十时至下午三时之间遇害及被凶犯肢解。
  陶汛靠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播报的新闻,他看见女童的父亲怀里抱着一只破旧的小熊坐在人来人往的楼道口,熄灭了灯火的眼睛里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手里的遥控被人拿走,跳台的节目是一档动画电影,一个抱着白色吉他的小男孩在亡灵节那天遇见了一只带着墨西哥帽子的骷髅。
  陶汛喜欢那只长着翅膀的五彩斑斓的小南瓜。他伸手将罐子里的巧克力豆拿出来递给握着遥控器的医生。医生穿着得体的手工西服,俯身避开了陶汛伸出来的手,他亲吻了陶汛的带着甜味的唇瓣,在他下唇内侧咬出的伤口上重重地吮吸了一下。
  那是昨天新添的伤口,里面的血腥味甚至还没有完全散去。医生抚摸着陶汛柔软的发丝,轻声道:“就在这里等我,好吗?”
  陶汛舔了口被咬的发麻的嘴唇,安静地点着头,他看着准备离开的医生,礼貌地说了声:“再见。”
  医生出门时忘了把庭院的后门锁好,他的蝴蝶太乖了,所以他并不担心某一天突然长出翅膀的陶汛飞走。
  但如果再让医生重回到那天,他一定会选择关上房子里所有的门窗,他从来不相信会有人蠢到携带利器来到自己的巢穴中寻找杀戮的快感,毕竟侵犯一个猎人的领地的下场不会太好。
  可有人这么做了,在医生接到陶汛的电话后,他开始后悔那天晚上自己心血来潮所给出的那个该死的建议。
  医生将车停入警局的地下停车场,他单手拿着电话,以为陶汛又要告诉他餐桌上的苹果派里少了一枚点缀的车厘子。
  他听见了一声惨厉的尖叫,那是陶汛发出来的,像是动物垂死前发出的哀嚎,刺耳异常。医生皱起眉峰,电话那头重物破碎的声音让他顿住脚步,几乎就在下一秒,他仿佛看见惊慌失措的陶汛向自己跑来,轻软的声音染上浓重的哭腔,“秦央!”
  “秦央——有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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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叫医生的名字,这无疑加重了医生心头盘旋而起的焦虑,医生迅速返回到驾驶座,然后沉声问他:“是谁来了?”
  另一边短暂的安静使得医生的呼吸也跟着一滞,好在陶汛在混乱的环境中还能与他保持通话:“它没有头发,像长长的盒子怪。”
  陶汛此时的身体里充满了恐惧,当他看见出现在落地窗外的人举起一把满是锈迹的斧子之后,肢体所给出的反应就是找到地毯上的电话,然后转身跑进餐桌下面躲起来。
  那个人笑着挥动着斧头,被敲击的玻璃墙发出阵阵闷响,圆钝的斧柄上沾着干涸的血液,他盯着陶汛的眼神就像一只露出獠牙的鬓狗,微微向前的颈椎让他看起来更为丑陋,他就这么贴在那面怎么也敲不碎的装甲玻璃前,隔空抚摸着餐桌下的陶汛,鼻腔里呼出的热气模糊了那个男孩含着眼泪的可爱面庞,他用舌头舔过那块玻璃,粗糙的舌苔在光滑的玻璃上留下印记,潮湿的涎液将那一团雾气剐蹭干净,他黝黑的珠目稍稍向左,转而露出他全部的昏黄眼白,他像是发现了那扇未能完全闭合的后门,嘴边贪婪的笑意逐渐扩大。
  他穿过花园,像主人一样推门而入,手中的斧子轻轻一挥,不小心打碎了医生收藏的塞弗尔瓷瓶,他看着空荡荡的餐底,笑着对空气说道:“出来吧,好孩子,你的苹果派还没有吃完。”
  说着,他将那份苹果派拨到地面,青色的玻璃碟应声裂开,他弄乱了桌边摆好的餐刀及银勺,想象着待会儿那个男孩像只母狗一样跪在地上舔食着带有玻璃渣的果泥。
  他用斧头劈开沙发边的臼齿椅凳,他在医生家中肆无忌惮地破坏着医生的所有物,他搜寻过每一个可以藏人的角落,纯白色纱帘像灵场的白幡,他耸动着高挺的鼻子,像是想要嗅到那个孩子身上发出的干净香气。
  洁白的东西,谁会不想要呢?
  “何先生,好久不见。”
  医生阴沉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室内,这让他他本能地瑟缩了一下,那是面对强大凶猛的兽类而产生的臣服与畏惧,他猛地回过头来,警惕地扫视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在确定医生没有回来之后,他紧绷的神经又松缓下来,他反应过来这是一场拙劣的骗局,但仍旧谨慎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医生,我在您的餐厅里发现了一瓶吕斯堡波尔多,一九九零年的持续高温让葡萄过于成熟,丝绒一般甘美酒液使我向往已久。”他缓慢地说道:“秦医生,您不请我喝上一杯吗?”
  “我向来慷慨,但你并非是一道可以用来佐酒的新鲜食物。”医生失真的声音从上方落下。
  “我怎能与其相配?这样的好酒应该和鹅肝、羊舌共桌。”他漫步靠近楼梯,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机械顶灯,笑道:“或者,那个孩子会更好吃一点。
  “他太漂亮了,医生,您是怎么找到他的?”
  “小声点。”不稳定的信号虚化了车内引擎发出的轰鸣,医生轻声说道:“你的斧子吓坏他了。”
  “或许我该向他道歉。”何先生试图用语言挑衅医生,他想看看如果失去那个孩子,向来残酷冷血的医生是否会掉下珍贵的眼泪,所以他说:“我会找到他,然后进入他的身体,致以我最真诚的歉意。”
  “是吗?”医生含笑,低沉的声音带着浓浓的轻蔑,他转而问道:“你的斧子,是三十年前的那把吗?”
  何先生握着斧柄的指关节一下收紧,却反问医生:“什么?”
  “当年,你带着妻子跟随难民过港讨生活,在稍有起色之时又遇见了金融风暴,几度被债主追到顶楼的滋味想必很有意思。”医生的嗓音像偶尔敲击在钢琴上的单调音节,迟缓又突兀,每一下都打在何先生心中那道最不想掀开的腐烂伤口,“你把你深爱的妻子卖进了红灯区,从而得到了一笔启动资金,之后你生意越做越大,警署甚至成为了你贩毒的保护伞,但很可惜,你还是不甘心。”
  “闭嘴——”何先生额角的青筋怒挣,他坏掉的肺部像破旧管风琴一样发出浑浊的气音。
  医生对于这样威喝嗤之以鼻,他继续说道:“你回到那个肮脏的地方,想要将你的妻子接回来,可她并不同意,你一怒之下将她的四肢砍断,沉尸江底。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烂肉应该早被鱼群吃掉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
  医生信誓旦旦的保证刺激得何先生恼羞成怒,他走上楼梯,疯魔地对着那盏盘踞在天花板上的黑色顶灯大喊:“我要你闭嘴!医生!”
  那盏黑色的机械灯外展着九支翻折的灯壁,它就像一只饥饿的狼蛛,垂落下带着毒液的蛛网,想要将猎物缠卷起来拖至腹地,它曲折的螯肢下照出苍白的灯光,如同一团细密的蛛眼,无时不刻地盯着面色灰白的何先生。
  “那个时候你用的就是这把斧子,对吗?”医生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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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先生在没给出答复,他颤抖着双臂,尽力克服着他对医生的恐惧,他猛地挥手一下砍断那支过亮的灯壁,断掉的电线带着火星掉了下来,好像这样做能给他些许心理上的安慰,他吞咽着堆积在喉管的唾液,嘶哑地喃喃自语:“我会找到他的,我会找到他的,他跑不掉了。”
  医生低低笑出声来,他说:“在四十七岁时,你生病了,你的皮肤开始病变,心血管系统出现异常,你做了放射治疗却收效甚微。”
  “你的医生到诉你,你没救了。”
  医生的话让他本就短暂的生命加速消逝,他像是被那只狼蛛蜇伤,他逐渐被寒冷侵袭,酸胀的眼睛为了自己被癌症折磨已久的身体而留下泪水。他看着眼前那扇没有关上的棕色大门,里面没有一丝光亮,黑暗盘旋在门后,而医生就是黑暗,这一联想让他惊惶地驻足不前。
  “之后,你请了先生,你想让他帮你续命。”医生的声音从另一扇门里传来。
  何先生怔愣地跟随着医生的引导来到书房,那个房间挂着猩红的丝绒窗帘,他恍惚地看着那一面巨大的书墙,烫金花纹的书壳像融化的岩浆一样刺痛他的双眼,他在这个空间里像是暴露出他畸形赤裸的身体,他感到羞愧却又无所遁形,他撑扶住桌面,回头却发现一只雕鸮正对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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