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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枣 (含糖的小山鬼)



我是孟光辉唯一的血脉,有人把我往孟光辉身边推,对我说:“看看你爸吧,看一眼少一眼啦。”我被推到孟光辉跟前时脑袋忽然一片空白,那是一种令人恐惧的空白,我感到自己是被丢到一具尸体而不是一具父亲面前。

村里的老人提醒我,让我哭出声送一送我爹。但我是个不孝子,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僵立在孟光辉面前,不知所措,慌张得忘了掉眼泪。我不知道我在孟光辉面前站了有多久,一分钟,两分钟,很久的两分钟,直到我哥挤开闹哄哄的人群,把我拉到身边,一路带回屋里,我才后知后觉地伤心起来。

吕新尧说:“不想哭就别哭。”

外面的人都对我说“想哭就哭”,那时我哭不出来,可是现在我看着我哥,只摇了摇头,眼泪就把眼皮烧红了。

“我没有爸爸了……”

我对我哥说完,忍不住放声大哭。

我看见一只鸟飞走了,飞进了西边的夕阳里,飞进了落日里。我自小追赶的那堵背影从鸟一样小,变得像山一样大,可望不可即。

孟光辉活着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对我不好,他唯一做过的好事就是让我出生,并替我找了一个哥哥。然而他死去之后,他的好却突然被记忆放大了。——我父亲的死亡让我初次意识到死的魅力。这种魅力令我泪流不止。

吕新尧脸上的表情在我的泪水中漫漶不清,他没有像从前一样不言不语地等我哭完。他第一次把我抱进怀里,也是第一次对我说:“你还有哥,我就是你亲哥。”



8 白月光

孟光辉的死带来一场地震,这场地震把我家房子劈成两半。

我常常梦见我哥带着孙月眉和我那还没出生的三弟走了,扔下了我。好几个晚上,我从梦中惊醒,撑开眼皮慌张地扭向窗边,确定我哥还在。我和我哥的床中间隔着一条狭窄的过道,有一回我从床上滚下来,睁眼的时候还是半夜,发现自己正躺在这条过道里,脑袋一偏就能看见我哥。

我醒了,但我没有爬回自己的床上,而是继续躺在地上。那天晚上有月亮,我哥床上有白月光,被方形的窗格一筛,也是四四方方的形状,像一床薄薄的被子盖在我哥身上。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哥,也盯着他身上的被子。我想钻进我哥的被子里,可是我不敢爬上他的床,于是我爬到了床底下。



我窝在我哥床底下,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层单薄的木板,我哥每一次翻身,床上的木板就会轻轻地晃动,发出孱弱的吱吱声。我突然想到我们是在同一片屋檐下、躺在同一床被子里,这样的距离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孟光辉死了,我没有爸爸了,我哥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的血管里流着不同人的血,但他就是我亲哥。就算我们家的房梁倒了、屋檐塌了,或者一场大洪水把锅碗瓢盆都冲跑了,只要我哥还在,只要我们相依为命,我就能什么也不怵地活下去。

但要是没有我哥,我一个人是活不了的。

被抛弃的恐惧让我比从前更加注意我哥。



那段时间我哥变得格外沉默寡言,他身边不再总是围绕着一群狐朋狗友,好像一夜之间,他们就失去了共同的话题分道扬镳了。放学后我和我哥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经常一句话也不说,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哥的眼睛经过长时间的沉默,里面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些他从前没有、他的同龄人现在也没有的东西。



早春时节,村口的大枣树还没开花,雨一场接一场,孙月眉的肚子也一天大过一天。

我想吕新尧对孟光辉仍然怀恨在心,因此每当他的目光掠过孙月眉隆起的肚子时,总是会阴阴地沉下几分,仿佛孙月眉肚子里的不是他血浓于水的弟弟,而是一颗日渐长大的毒瘤。

孟光辉死在我哥中考那年,孙月眉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我哥身上,她托着肚子,两眼汪汪地对吕新尧说:“我们孤儿寡母,只有靠你了。”寡母是孙月眉,孤儿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我不占任何一个。

我悄悄地看我哥,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扒着饭。

白雀荡没有高中,高中都在县城里,晚上写作业时,我问我哥中考完了他还在不在家里住,我哥没有马上回答我,过了一会儿放下笔才开口说话。

他反问我:“你想我在吗?”

我朝我哥点头,我哥睃我一眼,等我说理由。我说:“你不在我会睡不着。”

我哥怔了一瞬,随后觉得好笑似的,嘴角往上挑了一下。

“你几岁了?”我哥说,我以为他是在问我,但他又接着说,“要我抱着哄你睡吗?”

我哥在讽刺我,但我不敢告诉他,我曾经好几次裹在被窝里这样幻想过,并把幻想带进梦里。

我想我哥的意思是不回家住了,但他却对我说:“看你表现。”

吕新尧没有像吊桥底下的那株树苗一样,用顽强的生命力顶开石缝生长,他就像一根脆弱的枯树枝,嘎嘣一下就断了。——我哥中考考砸了。

我们学校的老师感到不可思议,我在办公室门口听见他们议论,我哥的班主任连说了三遍:“怎么会这样呢?”他们都说吕新尧可惜了。白雀荡中学里考上高中的不多,好多人甚至连中考都没参加,但他们只说吕新尧可惜了。

在其他人为了我哥的失误感到可惜时,我哥却似乎一点也没放在心上,他在考试结束后的第二天就出现在了台球桌上。孙月眉为此跟我哥大吵了一架,她打算走后门把吕新尧送进一所还不错的高中念书,不准吕新尧再去台球厅。可是吕新尧翅膀硬了,不听她的。

孙月眉说:“姓潘的家里做生意,他不读书,在家里吃一辈子也不愁!你不读书能做什么?你家里有一亩地还是一头牛?你能做什么?整个白雀荡里谁都可以不读书,只有你不行!”

吕新尧那双乌黑的眉眼紧紧地锁着,一句话也没说。



“你好好上学,家里的事先不要操心,”孙月眉说着目光移到我身上,“孟梨也大了,能帮家里干活儿了,当年我长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上山砍柴了……”



我没看孙月眉,而是看向我哥,这时候我发现吕新尧抬起了眼睛,他的眼神掠过我,眉头仍是锁着,他打断孙月眉说:“他才七岁!”

我哥似乎被孙月眉的哪句话激起了怒火,语气又冷又硬。

“七岁怎么了?七岁怎么了?”孙月眉吃了一惊,她摸着肚子,用不可理喻的语气说,“姓孟的王八蛋死了,我们娘儿俩只有你了,你还有工夫管王八蛋的儿子不成?”

吕新尧发出一声不像是笑的笑声,对孙月眉说:“他是我弟弟!”

“他才是你弟弟!”孙月眉指着自己的肚子,瞪着眼睛对吕新尧叫道。叫完孙月眉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哀哀地说:“我怎么这么命苦,我们娘儿俩怎么这么命苦……”

我哥因为我把孙月眉气哭了,我不敢说话,也不敢再看我哥,只能低着头用手指抠自己的掌心。祖母说挨着大拇指的那条纹路叫生命线,我把我哥的名字抠在上面,重重地、密密地,缝住。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一定是我哥不要我了。

和孙月眉吵过一架后,吕新尧仍然去台球厅。一天我放学回来,在家门口的小路上看见我哥的背影,远远地朝他喊了一声“哥”。

我哥回过头,看着我向他跑近。



我问我哥要去哪儿,西边的太阳光有些眩目,我哥眯了眯眼睛,漫不经心地反问我:“你要告状?”

我知道他要去台球厅了,于是我摇了摇头,我哥在我的头发上揉了一下,对着家的方向扬扬下巴说:“回家去。”

我不想回家,只想跟着我哥。我说:“哥,你能带我一起去吗?”



“你去那儿干嘛?”我哥皱了皱眉。

“我表现得很好,考了第一名。”我把书包从肩膀上卸下来,把刚发下来的期末考试成绩单像献宝一样捧在手里献给我哥过目。

我哥接过去,嘴角轻轻勾了勾,在阳光下露出一点吝啬的笑意。我哥是个美人,他一笑就让我想到西周时期的美人褒姒,我不能为我哥烽火戏诸侯,但我可以多读一点书,为他考很多个第一名。

“作业写完了?”我哥问。

期末考试后没有作业,暑假作业不算。我对我哥点了点头,我知道他这么问就表示已经同意了。

我第一次走进台球厅,也是第一次看吕新尧打台球。我在学校里见过我哥打篮球和乒乓球,但从没见过他打台球。台球和篮球、乒乓球都不一样,在那个时候,台球厅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我们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说那不是一个正经的地方。

但什么是正经、什么又是不正经呢?我查了字典,还是没弄清楚。

台球厅的墙被烟熏得灰黄,墙角的簸箕里堆着干瘪的烟头,黑乌乌一撮,像彭黑皮窜出鼻孔的鼻毛。吕新尧在桌前佝下身,身体几乎贴到桌面,桌布的绿色在他脸上浮动。我不会看台球,只盯着我哥看,台球厅的烟味和灯光让我哥变得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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