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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枣 (含糖的小山鬼)



吕新尧却让我在桥边等他。

我相信我哥,可我仍然感到害怕。然而第二天放学后我忐忑不安地走向桥边时,潘桂枝却迟迟没有出现,我蹲在桥头等了很久,等到的却不是潘桂枝的报复,而是我哥的身影。

我仍然记得那天傍晚的天色,记得夕阳落在我哥的鼻梁上,还记得有一辆卖老面馒头的单车嘎吱嘎吱地从我哥身边路过,那时我看见我哥的下巴和脖颈上有几道鲜艳的血痕。

我立马想起潘桂枝的九阴白骨爪。



我的眼皮不自觉地跳了一下。一瞬之间我仿佛看见了潘桂枝的爪子抓在我哥身上的情形,我突然不敢再悄悄地偷看我哥的伤口了。真奇怪,我们的身体里分明流着不一样的血,但那个时候我却清楚地感受到一种血脉相连的刺痛。



我哥对那几道抓伤不以为意,我也不敢开口问他,直到后来孟光辉黑着脸,怒气冲冲地回到家里,我才后知后觉地得知真相。

我哥揍了潘桂枝。

当时我在屋里听见孟光辉的声音在喊:“吕新尧!你给我出来!”



我不安地看向我哥,吕新尧却面无表情,像是没听见一样。



孟光辉一边喊一边从院子往屋里走,他是个没有耐心的人,拍门的时候,已经不再是让我哥出来了,而是让他“滚出来”。孟光辉拍门的手劲很大,门边的一块墙皮被震得掉了下来,先是掉在我的头上,随后又滑下去,在我脚边七零八落。



这时候我看见吕新尧踢开凳子站了起来。



我突然感到害怕,连忙用后背抵住门,对我哥说:“哥,你别出去。”

“让开。”吕新尧皱了皱眉。



我依然抵着门,对他摇头:“你别去。”

吕新尧低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直接伸手掰开我的肩膀,将我推到一边,利索地拧开了门。

我哥把门一打开,我就看到了孟光辉扬起的巴掌。他黑着一张脸,那一巴掌看上去就像要落在我哥脸上。

也许是看在孙月眉的面子上,孟光辉阴沉沉地瞪着眼睛盯着我哥看了几秒钟,终于忍住了这巴掌。他放下手,扯着嗓门斥责我哥说:“好端端地你打什么人?吃饱了撑的非要给我惹麻烦!去,跟我去潘家道歉!”

我哥没有理会孟光辉,他说:“要道歉是吧?你让他自己来找我。”

这是我哥和孟光辉的第一次对峙,我的父亲火冒三丈,他从来不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更何况我哥只是他替别人养的儿子。

吕新尧对他的忤逆让他感到一种挑衅,那天晚上孟光辉抽出了一条旧皮带,对着我哥就抽了过去。我哥才十几岁,还是个初中生,却拽住了孟光辉的皮带。我还记得吕新尧当时的眼神,这眼神让我父亲后背发凉,孟光辉后来扔下皮带的时候仍然心有余悸,一遍又一遍地对孙月眉说:“我养了个什么东西在家里!”

他用皮带抽了我哥,但是却全然不像个胜利者,孟光辉指着吕新尧,气急败坏地说:“吕新尧,算你小子有种!”

我哥是因为我惹怒孟光辉的,我害了我哥,我把自己夹在门背后,眼泪从门板和脸颊的缝隙间滚落,像木刺一样刮着我的脸。

吕新尧知道我在门后面,却没有管我,他脱了上衣去井边打水洗澡,我从门缝里看见我哥赤裸的后背。



那一刻我的鼻子突然狠狠地抽了一下,随即泛起一阵凶猛的酸意,眼泪又涌出来。我在泪眼朦胧当中清楚地看见了观音像背后的裂痕。

“哥……对不起。”我哥从门前经过时,我哽咽着对他说。

我哥的脚步顿了一下,但却没有停下来,我听着他的脚步声逐渐走出去,忍不住伤心地哭出了声。

我是个害人精,我害我哥被潘桂枝的九阴白骨爪抓伤,还害他被孟光辉的皮带抽了,吕新尧一定不想当我哥了。

我在门板背后蹲下来,眼泪一滴一滴掉在地上,我用手指蘸取地上的泪水,一遍一遍写着我哥的名字——我只写了一个吕新尧,剩下的全是“哥哥”,每个哥哥后面都是一句对不起。

当我写了三十四个对不起的时候,我哥拉开了门。他低头看着我,良久一言不发,“哥哥”在他面前干枯了。

“起来。”他说。

我把脸埋在臂弯里,用手背擦着眼泪,低声对我哥说:“对不起……”

我看不见我哥的反应,只感到他走开了,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一只手落在了我的头发上,这只手把我额头上的头发拨开,迫使我抬起头来。

我哥蹲在我面前,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用纸巾擦着我湿漉漉的眼角。我第一次和我哥面对面离得这么近,近到能看清楚他的睫毛、近到能感觉他轻微的鼻息——近到我一垂眼就能看见他脖子上九阴白骨爪的痕迹。



于是我的眼皮又耷拉下去,我和我哥之间没有血浓于水的亲情,但我哥流血,我会掉眼泪。

我对我哥最初的亲情以及未来的情欲和爱情都是在眼泪中滋生的。



7 “不想哭就别哭”

潘桂枝的母亲是个牙尖嘴利的女人,她没有等到吕新尧的登门谢罪,于是跑到我家闹了一场。离开的时候,她语气狠毒地对孟光辉说:“一个丢了老婆,一个死了老公,等着瞧吧,还不知道谁先克死谁呢!”

孟光辉脸色铁青,对着她的背影破口大骂:“要死先死你!”

当时不光是孟光辉,就连潘桂枝的母亲也没想到,她的话在不久之后居然应验了。

孟光辉被人抬回来的时候,我家门口围满了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其中就有潘桂枝的母亲。她在人群中探头探脑,惊诧地拉着她儿子问:“姓孟的真死啦?”

我记得潘桂枝当时脸色煞白,仿佛丢了魂似的,半晌没有理会她。

孟光辉的死在白雀荡引发了轰动。我父亲的同事们都感到吃惊,他们说孟光辉生前是个体面讲究的人,怎么居然死得这样不体面?

我父亲活着的时候,胳膊底下总是夹着一本谁的诗集,嘴里常常念念有词,人多的场合,他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等到四下无人,他清一清嗓子,河边的雎鸠就张开白色的翅膀扑棱棱地飞走了。

孟光辉念过很多人的诗,只有一句被他翻来覆去地念了很多遍。在我的印象里,每当念到这一句时,孟光辉总是忍不住将背在身后的手高高地举起来,竭尽全力伸向前方,仿佛要抓住正在西沉的太阳。同时,震动的胸膛里发出慷慨激昂的吟哦:“难道在天性热烈的偷情里生下的孩子,倒不及拥着一个毫无欢趣的老婆,在半睡半醒之间制造出来的那批蠢货?”

孟光辉就是在一次偷情中意外死去的。

在他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议论纷纷,将他架在门板上抬回来的人说,孟光辉的尸体是他清早浇粪的时候发现的,没人知道我父亲为什么会死在粪池里,他的死因和淹死他的粪池一起被压在了石板底下。直到有一天,我突然从潘桂枝口中得知了真相。

那是一个潮湿的雨天,在打谷场的草垛后面,潘桂枝忽然从背后箍住我,声音喑哑地说:“你爸爸就是这样抱上来的……”



孟光辉被发现死去的前一天晚上,悄悄翻墙溜进了潘雨莲家的院子。



潘雨莲是潘桂枝的姑母,白雀荡的女人们私下里说她是潘金莲。潘雨莲的丈夫有很严重的驼背,从背后看他只能看见驼峰一样的脊背,却看不见后脑勺,大家都叫他吴骆驼。即便吴骆驼这副德行,潘雨莲居然还生养了两个孩子。于是有不少人觉得她的两个孩子来路不明,也有人在背地里编排说吴骆驼就是因为潘雨莲才成了骆驼。

孟光辉翻进院子里之后,拉开虚掩的房门,轻手轻脚走进了潘雨莲的屋里。当时屋子里没开灯,黑黢黢一片,孟光辉躲在门背后,等人一进来就猛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潘雨莲。他的手在潘雨莲身上摸来摸去,整个身体都贴着潘雨莲,急不可耐地磨蹭着。

被他突然抱住的潘雨莲惊慌地大叫了一嗓子,却被孟光辉捂住了嘴。孟光辉等不及解开潘雨莲裤子上的钮子,摸黑就将手从裤腰缝里挤了进去。



这个时候孟光辉猛然一震,意乱情迷的脸上突然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他猛地推了“潘雨莲”一把,手忙脚乱地提起裤子跑了出去。刚才被他抱住的“潘雨莲”这时大叫起来,孟光辉一片混沌的脑子嗡嗡作响,爬到墙头时远远地看见有人向他追来了,孟光辉恍惚间被吓破了胆,失足从墙顶上摔了下来。

我想起孙月眉说自己是被孟光辉强奸的,这句话现在得到了侧面的佐证,孟光辉是狗改不了吃屎,又干起了强奸的勾当,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那么走运。

他这一摔,再也没有爬起来。



那时候我弟弟还在我哥他妈的肚子里没出生,我还没有勾引我哥。

孟光辉臭气熏天的尸体在家里躺了三天,在这三天里,孙月眉脸色惨白,经常双眼直直地盯着死去的孟光辉,好似要将我父亲掐活过来,再掐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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