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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枣 (含糖的小山鬼)



我像缩头乌龟一样害怕地缩在稻田里,不停地将自己蜷成更小的一团,我脚边的啤酒瓶里正不合时宜地翻腾着泡沫,但我没注意到,因为那时我身后的稻谷忽然扑簌簌地抖动起来。

火烧云已经烧成一堆焦黑的灰烬,天完全黑了,我胆战心惊地扭过头,突然看见一只麻雀撞在了捕鸟网上,正在奋力挣扎,它旁边挂着的几具鸟尸也身不由己地在风里挣动。

我看见不远处的田里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孟梨,你死定了——我看见你了——”



我想起潘桂枝的声音、他阴鸷的脸、尖利的九阴白骨爪,还有他家的狗。

我想起我哥,接着又想起了家。

我想回家。

突如其来的对家的想念让我心里翻起一阵委屈,可我是胆小鬼,无孔不入的恐惧漫天漫地席卷而来,我想回家,可是我不敢回家。

而就在这个时候,啤酒瓶爆炸了。



我听见“砰”的一声巨响,我抱了一路的啤酒瓶在我脚边轰然炸开了,几块玻璃碎片和着酒液一起飞溅到我的脸上,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面浇来。

我就是在这意外的响声中被我哥找到的。

吕新尧的脚步声跟手电筒的光一起拨开我面前的稻谷时,我正浑身湿淋淋地蜷缩在地上,啤酒泡沫和汗水黏在一起,狼狈极了。

我不知道是我哥,还以为是潘桂枝沙沙地向我走来了。

然而事实上潘桂枝早走了,那天晚上在昏暗的天色中,我并没有看清楚稻田里那个人影的真面目,更不知道我臆想中的潘桂枝其实是一只稻草人。

那只稻草人却在我的头顶上投下潘桂枝的影子,一种硕大无朋的恐惧笼罩着我,直到我听见吕新尧的声音。



他只是叫了我一声“孟梨”,我的眼泪就突然崩溃般地涌出来,我在吕新尧的面前号啕大哭,好像攒了一辈子哭不完的委屈,就等着我哥出现哭给他听。

泪眼朦胧,我看不清吕新尧的神情,他就像当初在围墙下一样不言不语地看着我,等我哭够了,他才伸手擦掉我脸上的眼泪,说:“别哭了。”

我向来听我哥的话,可是我控制不了我的眼泪,尤其是对他——我甚至一度幻想过,如果我是海里的人鱼,我哥站着不说话,光是看我一眼,我就会不要钱似的掉珍珠。这些我身体里的水分还是不断地从我的眼睛里滚落出来,我低着头,身体因为抽泣一抖一抖的,一边揉眼睛一边伤心地说:“可是、它、它不听我的话……”

吕新尧沉默了好一会儿,手电筒的光扫过我的小腿和膝盖,他没有问我怎么弄的,而是问:“为什么躲在田里不回家?”

我说:“我害怕……”

吕新尧接着问:“怕谁?”

我的鼻子又是一酸,眼泪禁不住流出来,潘桂枝的名字在我喉咙里转了好多遍,可是我的舌头却打了结似的,我低垂着头,听见自己风马牛不相及地说:“我不是你亲弟弟,你也不是我亲哥。”

吕新尧大约没料到我会这么说,他的目光落在我的眼睛里,显而易见地滞了一下。

我也没料到,我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仿佛牵动了某条格外脆弱敏感的神经,说完我心里就翻江倒海般难受起来。我揩了一下鼻子,日复一日积蓄的不安、恐惧和委屈忽然像啤酒瓶里的泡沫一般轰然崩溃,我的喉咙里无法克制地发出沙哑的哭声。

小时候我曾经因为一个芝麻糖包而跟孟光辉哭闹过,孟光辉嫌吵,把我扔进屋子里关了一整天。虽然后来我如愿以偿地得到了糖包,但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在谁面前这样耍无赖地哭过。

可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佛祖说人世间有八苦,我是求而不得苦。我攒不到买亲哥哥的钱,也不会用花言巧语讨好他,只好可怜巴巴地耍起了赖。

在吕新尧的注视下,我断断续续地说:“……你做我的亲哥好不好。”

吕新尧当时没有回答我,他在我面前蹲下来,对我说:“爬到我背上来。”



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头顶的旋和单薄的肩膀。

吕新尧用这双肩膀背起了我。在我哥的背上,我感觉心跳得比之前还要快,我小心翼翼地圈着他的脖颈,身体仍在哭泣的余韵中一抽一抽的。



就像在无数次梦里一样,我听见吕新尧的声音问道:“谁欺负你了?”

这场梦比以往任何一场都真实,他的耳朵离我很近,耳廓被手电筒的光芒映得些微透明,在我哥说话的时候,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后背轻微的震动。

我伏在他肩膀上怯怯地小声说:“是潘桂枝。”

回家的路有点长,我哥背着我走得有点慢,我第一次告状就上了瘾,把潘桂枝对我的欺压絮絮地说给了我哥听。

吕新尧问我为什么之前没告诉他,我说因为我是个麻烦精。

吕新尧从鼻子里发出很轻的一声笑。

我第一次跟我哥说这么多话,而我哥从头到尾都没说什么,我怕他嫌烦,不再搭理我了。

“你别讨厌我……行吗?”我说完悄悄地补了一声,“哥。”

我把指甲扣进手掌心,忐忑不安地等待我哥的回答,也许他根本不会回答。短短的几秒钟,我设想了无数种情形,而世事无常,我哥偏偏却挑了我最盼望又不敢盼望的一种。

我听见我哥说:“我不讨厌你。”

吕新尧是一个做的比说的多的人,在我心里我哥一言九鼎,他轻飘飘的“不讨厌”沉甸甸地落在我的耳朵里。

这一刻我确定祖母没有骗我,观世音真的能渡人脱离苦海,我望着观世音的背影,虔诚地叫了声他的名号:“哥。”



眼泪洇湿了我哥的衣服。



6 “哥……对不起。”

我哥穿过稻田、背我回家的那个夜晚使我第一次怀疑起脚下的土地。

我哥在家门口将我放下,我的双脚踩在了比他肩膀更坚实的土地上,可是那一霎我却突然感到不安。就像断脐的婴儿想缩回母亲的子宫里,我想立刻爬回我哥背上,仿佛吕新尧少年时期单薄的肩膀比大地更加坚牢。

后来发生的一切印证了我当时的怀疑,在孟光辉死后、我家天塌地陷的时候,我哥用他单薄的肩膀、凭借一己之力把坍塌的天地重新撑了起来。



我回到家后,孟光辉因为我弄丢啤酒而臭骂了我一顿,我打小就记性好,可那天孟光辉骂了什么我却一句也记不清,我只记得吕新尧在不远的地方向我勾了勾手。他从井里提上来一桶水,像个真正的哥哥一样,帮我洗干净了身上的污渍和血迹。

我想起大彭小彭,过去我常常看见这对双胞胎兄弟坐在家门口的水井旁边,互相用大木瓢给对方后背浇水。吕新尧湿淋淋的手按在我的后颈上,长而有力的手指在我的头发之间穿梭时,我知道我不用再羡慕他们了。

洗完澡我独自回到屋里,秋天的夜晚尤为漫长,潘桂枝没有轻易放过我。梦里,他驾驶着稻草人的影子沙沙地收割着庄稼,我梦见我也是一株庄稼,双脚被土地攫住了,怎么也动不了,眼见潘桂枝沙沙地朝我收割过来。

我走投无路地从梦中惊醒,在一片漆黑中找到吕新尧背影的方向——



我哥的床挨着窗子,哪怕再暗的天色也总是透着一点天光的,只要有一点光,我就能看见他。

可是我只看见一片黑暗。



吕新尧不在那儿。

我的心跳陡然加速起来,我哥的床就像失去了神像的神龛,我的恐惧无处安放,忍不住对着空荡荡的床喊了一声“哥”,没有人回应我。

观世音没听见,我于是又喊了一声。在我喊到第七声的时候,屋门发出“吱呀”一声响,我腾地一下从被窝里坐起来,正看见我哥穿着一件汗衫,头发半湿地站在门口。我揉了揉眼睛,撑起眼皮愣愣地望着他。



“叫我干嘛?” 他刚洗完澡,声音和刚从井里捞上来的水一样凉。

我脑子里一片茫然,下意识地对他摇摇头,然后我才想起屋里没开灯,也不知道他看没看见。

吕新尧的脚步声走向了窗边,他背对着我的时候,我捏着被角,没忍住叫了一声“哥”。我听见他的脚步声停住了。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不敢闭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吕新尧,怕我一闭眼,潘桂枝的九阴白骨爪就会伸出来将我抓走。

“哥,”我闷声对吕新尧说,“我睡不着……潘桂枝明天会找我报仇吗?”

我哥说:“不会。”

我追问他:“那后天呢?”

“也不会。”



“那……以后呢?”

这次他没有立刻回答我。

吕新尧的眼睛和窗外的天色一样漆黑,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那道目光仿佛刺破黑暗,将我看穿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哥看着我说:“不会了。”

我当时并不清楚我最后的追问对我哥而言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潘桂枝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他一定会埋伏在桥头等着报复我。于是我问我哥,明天放学能不能在学校等他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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