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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枣 (含糖的小山鬼)





我打小就是个吝啬的人,我哥永远会是我的秘密,不管是折磨我的秘密还是振奋我的,我都像个守财奴似的,不舍得掏出一分一毫与旁人分享。

等初中的下课铃响起,我才背著书包走出教室,一路走到桥头,然后蹲下来继续等我哥。

起初吕新尧在桥边看见我,拧着眉什么话也没说,直到我追上他。吕新尧在吊桥中途停下,不耐烦地问:“跟着我干嘛?”

一碰上他的目光,我就怯弱地低下了头,眼睛从他尖尖的下巴颏儿滑到裤脚,隔着两块石板对他说:“我……怕狗,不敢一个人。”

我天生不会对吕新尧说谎,只能靠后天弥补,但我那时太小,还没学会巧言令色,只会笨拙地把一切缺点暴露给我哥看。

吕新尧大约是轻蔑地嗤了一声,然后就不再说话了。他继续朝前走时,我壮着胆子,依然牢牢跟着他。

我常常担心我哥会厌烦他的跟屁虫弟弟,但他弟弟实在是只愚顽的跟屁虫,在还没学到“风雨无阻”这个词的时候,我已经开始风雨无阻地跟着吕新尧。

那阵子春光明媚,我和吕新尧一前一后地走向同一个屋檐下,春光也像是从他的背影里蹭来的。

孟光辉没有发现我们的变化,那个时候他正一门心思地栽种他亲爱的小儿子,没空理会我这个便宜货和我哥这个二手产品。孟光辉夜以继日的辛勤耕种没有获得应有的收成,他的求子经历一波三折。

从吕新尧搬到我家,到我死乞白赖地缠着他,这中间孙月眉经历了怀孕到流产的过程。

流产后的孙月眉身体虚弱,早晨孟光辉离开家时她躺在床上,傍晚孟光辉回来时她仍然在床上。孙月眉没有精神干活,孟光辉也没有精神管他的两个儿子,于是他每天给我们几块钱买早餐。

孟光辉从兜里掏出钱的时候,精明的眼珠子骨碌碌地扫过我又扫过我哥,最后他把钱交到了我手上。在便宜货和二手货之间,我的父亲显然更偏爱前者。

但孟光辉不知道,他交给我的钱很快就被我拾金不昧地上交给我哥,我是我们父子之间的叛徒,靠背地里乐此不疲地出卖我的父亲讨好了我哥,从此以后,我就正大光明地跟在吕新尧身后了。

那时我正处于一个黏人的年纪,长久以来无处可依的恐惧感因为吕新尧的出现突然找到了倚仗,我就像条贪心不足的蛇,恨不能一天到晚地盘在我哥脚踝上。而与此同时,我作为吕新尧的跟屁虫弟弟,出现在了潘桂枝的视野里。

我过去听祖母说,从小养大的畜生模样随主人。大约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第一眼看见潘桂枝时就对他产生了本能的畏惧,而潘桂枝同样如此,他第一次见我,就敏锐地嗅出我是一枚可以任意拿捏的软柿子。

潘桂枝对寻找玩具有着无休止的精力,他在抽厌了陀螺、弹烂了弹珠、玩腻了一切死的玩具以后,开始物色活的玩具。由于我常常在傍晚的桥边等吕新尧,这就使得潘桂枝有机可乘。



一个炎热的下午,我蹲在桥头写作业,潘桂枝正好从斜对面的游戏厅里出来,我一抬头,正对上他歪着的笑脸。

潘桂枝一边肩膀斜挎着干瘪的书包,另一边肩膀郎朗当当地晃着,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整个人也是歪歪斜斜的。



潘桂枝在我面前蹲下来,撮起嘴凑近我的眼睛吹了声长长的口哨,刺耳而响亮的哨音带着气流喷在我的眼皮上。

他啧啧地说道:“哟,是弟弟啊,在这儿写作业呢?”



潘桂枝饶有兴趣地将我摊在膝盖上的作业本拿走看了几眼,随后扔在一边,拍了拍我的肩膀,口吻诱惑地对我说:“弟弟,想不想吃冰棍儿啊?哥哥请你吃要不?”

潘桂枝说话的时候,左手拍着我的肩膀,右手则慢悠悠地搓着一枚老虎机里的游戏币,他歪着脸和嘴角,笑容显得不怀好意。

我愿意听吕新尧喊我弟弟,就像我只愿意对着我哥喊哥哥,潘桂枝一厢情愿的亲昵让我本能地感到不安,于是我对他摇了摇头。

“真不要?”



我仍是摇头。

潘桂枝皱了皱眉,很快想出新的对策。他说:“好弟弟,那你去彭黑皮店里帮哥哥买一根。”



彭黑皮就是桥头商店的老板,也是双胞胎大彭小彭的父亲,孟光辉从前经常告诫我不要招惹这个彭黑皮,听说他摔坏过脑子,有点精神病。

我没吭声,潘桂枝兀自将我手里的铅笔抽走,然后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头,把那枚灰银的游戏币塞进了我手心里:“拿着钱去吧。”

我把游戏币还给他,告诉他:“这不是钱。”

潘桂枝愣了愣,显然不太满意我的反应,不过随即他就开始哈哈大笑。

“不是钱是什么?”潘桂枝不是在问我,而是直接向我宣布唯一的答案,他说,“这就是钱。”

“怎么,哥哥让你买根冰棍儿都不乐意?吕新尧没教过你吗?”潘桂枝再一次把游戏币塞回我手中,催促我说,“来,拿着钱,你从冰柜里拿完冰棍,把它扔在柜台上就出来,我在这里等你,快点去!不拿着冰棍儿出来,我就把你的作业本扔到桥底下去。”

他咧着嘴,舌头舔了舔两边的牙齿,神情和他家的三条恶狗如出一辙。

“你别扔……”潘桂枝的威胁成功地吓唬了我,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着急,我的牙齿在嘴唇上狠磕了一下,一丝酸腥味在舌头上漫开来。

潘桂枝耸了耸肩,瘪着的嘴向两边拉开:“我扔了——”

我抹了一把泛酸的鼻子,在潘桂枝得意洋洋的目光下低着头走进了商店里。

那枚游戏币被我攥在手心里,攥出了一层又黏又热的汗。冰柜就搁在门口,冷气落在玻璃上,浮起了一层白霜,我推开柜门时,被冷飕飕的寒气激得打了个寒颤,仿佛那一瞬间,有一只鬼魂朝我投来幽幽一瞥。

我忍不住攥紧了手,手指摁着游戏币的边缘、一下又一下地抠着手心,同时我听见心跳声正一下接一下地、剧烈地捶着肋骨——不是出于道德,仅仅是因为害怕。

当我拿着冰棍向柜台走去时,侥幸同时又自欺欺人地想:他不会发现的。

我下意识地吞了下口水,嗓音却仍旧紧巴巴的:“付钱。”

彭黑皮光着膀子,只穿着一条肥裤衩,正在摆弄电视天线,闻声吊起眼睛斜了冰棍一眼,说:“一块钱。”

他不会发现的……



我闭上眼睛,飞快地将游戏币扔到柜台上,就像扔出一粒烫手山芋,随后拿着冰棍拔腿就跑,像一个偷了东西的、技巧拙劣的贼。

我确实是贼。

游戏币像硬币一样旋转着,掉在玻璃上发出哐啷啷的脆响,这声响在我跑出商店后依然回荡在我的脑海里,我不敢回头,猛地往桥边跑,那个时候,潘桂枝早已扬长而去。

隔着一座桥,他正端着一片西瓜,坐在家门口笑嘻嘻地看着我,连同他的三条狗。

我要向桥边跑去时,他身边的狗突然冲我嚎叫起来,我求助地望向潘桂枝,潘桂枝却将西瓜皮往桥下一扔,笑嘻嘻地模仿起了狗叫:“汪汪!”



我不敢过桥,这时彭黑皮却追了出来。

他用粗犷的嗓门骂我“短命伢子”,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令我害怕极了,我只好满头大汗地往学校的方向跑。

我是个胆小鬼,彭黑皮的追赶和叫骂令我慌不择路,乃至于我在逃跑时没留神路上停着的一辆后八轮。我只不过是回头望了一眼,再转过头时已经直直地撞上去,我的眼前登时黑了。

在转瞬即逝的黑暗中,一股金属的腥锈气沉闷地拍打在我的脸上,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轰然倒地。

这时彭黑皮揪起我的衣领,一把将我提了起来。



我的腿是软的,被提起来之后又踉跄着一屁股跌倒在地上,彭黑皮的手指重重地戳在我的脑门上,粗大的嗓门在我耳边嗡嗡地鼓噪着。

我感到一阵头晕眼花,彭黑皮恶毒的咒骂声从左耳朵进来,又变成一股涓涓细流从鼻子里缓慢地、不可遏制地流出来。

我伸手揩了一下,揩了一手红,比西瓜汁更红的红。



我哥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在我顶着一副鼻血横流的熊样儿、模样最为狼狈的时候。

他的影子挤开彭黑皮的咒骂声、挤开戳向我额头的手指,完全地笼罩了我。

在他的影子里,那些揣在心里的害怕、惶恐突然堆涌成一阵汹涌的委屈,一发而不可收地淹没了我的眼睛,然后和鼻血一道滚落在吕新尧的手上。

吕新尧掰住了我的脸,他的手劲很大,径直将我的下巴抬起来,随后,一张揉皱的纸巾被他塞进了我的鼻子里。

“脖子佝着别动。”吕新尧一掌摁在我的后脑勺上,我看见我的影子缩回脑袋,躲进了他的影子里。

我低着头,听见彭黑皮问我哥他是我什么人,我本应该替他回答——每次有人这样问,我都会在我哥开口以前喊出“哥”。

但是这一回我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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