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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枣 (含糖的小山鬼)



他的手指点在我的嘴唇上,一拨,口吻几乎是蛊惑的:嘴张开。



我不张嘴,这是我的梦,他要听我的。我有很多话要说,现实中不敢说的,好不容易等到入梦,可以对他的赝品说,可是费了劲,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难道在梦里我也是哑巴?怎么这么不争气?我不知所措,又着急又委屈,只有眼泪是自由的,急急地湿润了眼缝。

这时我感觉我哥的手按在我的下颏上,将我的嘴巴掰开了,一瞬间我有种失控的慌张,怎么办?我的梦被他喧宾夺主了。



我不甘心这样,张开嘴,把他的手指衔进去,从指头尖咬到指根,细细地咬,轻轻地吮,伸出舌舐他的掌心,沿着掌纹舐上去,舐到一股苦味。一粒药片喂进了嘴里,意乱情迷的……是春药,要不然浑身怎么会烧出一股热?

吕新尧用被我舔湿的手刮我的鼻子,又喂给我一口水。

水咽下去,吕新尧终于用手揉了我的头发,很自然地,不像那天在星河。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说话了。

“不是说了不要喝酒吗?”他又训我。

我回答不了,就在心里想:我不要你管。不知道梦里他能不能听见。

对话中断了。我感觉到眼皮的重量,视野时明时暗,真怕暗下去的当口他就不声不响地走了。沉默了一会儿,我才又听见我哥的声音:

“这是什么?”

他从枕头底下拿出来的,有两本,来到南汀之后我就开始写日记,两本都写得满满的。但如果是吕新尧问,答案就不是日记了。我在心里回答:是我写给你的情书。

说完却忽然有些焦灼,不仅是情书,还有一封可笑的遗书……他不能看!

我从来没有哪一刻这样咬牙切齿地急过、恨过,喉咙里呵呵地用着劲,几乎要咳出一口血,只为了阻止我哥翻开。



“哥……哥!”我叫出这两声时,浑身都是一惊,好像把自己从梦中叫醒过来。但很快我发现自己仍然在梦境里,因为梦里的人还在。我松懈下来,梦里他看过也没关系,不作数的。

吕新尧闻声放下了本子,用手拭我溢出来的泪水,比任何一场梦都温柔。

睡吧,他说。

我对他摇头,额头抵着他的腿来回摩擦,不能睡,睡了再醒,他就走了。

可是刚才吞下的不是春药,是迷魂药,我又听他的了。迷迷糊糊眼前暗下去,又是一夜。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睡梦中越是情意绵绵,醒来后越是折磨,不管经历多少次,我仍然不能习惯。

睁开眼听见开门声的时候,我愣了一下,怔怔地望去,心忽然又不明不白地跳,有种不切实际的期盼。但进来的是汪春绿,她一手提着一个灌满热水的保温瓶,另一只手拎的是一碗打包的桂林米粉,搁在桌上热腾腾地冒雾。

我不知道看向汪春绿时,我的脸上呈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但汪春绿一定从中看出了什么,她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

我听见她开口问道:“那个人是你哥哥,对吧?”

我有些诧异,心扑通一下,差点以为她在说梦里的事。随后我想,大约是吕新尧送我回来时被汪春绿看见了。于是我点了点头。

汪春绿脸上露出了微笑,似乎为我感到高兴,她以为吕新尧是我亲哥,告诉我,昨天我哥照顾了我一晚上,直到凌晨才离开。

我这时才完全地醒了,却又彻底恍惚了,我一时间失去了思考能力,又听见汪春绿的声音继续喃喃地说:“不是亲兄弟,不会管弟弟死活的……”

我不知道汪春绿后面说了些什么,只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嘴里残存的苦味,于是禁不住痴想。

那一筒鸦片烟,烧得迷迭、堕落,烟笼雾锁,不光锁住了梦,整个人都是惺忪的。我陷入了一种迷茫与欲望交杂的情绪当中,忽而明白他是管我的。

也许不只是管。

谁能说白天发生的现实一定是真、夜晚制造的梦境一定为假呢?我感觉自己坠入了真实的梦境,情人之间的亲昵在梦境中复苏,我在梦里看见了我哥的真情流露。这是我清醒的时候看不到的。



36 明明你也很爱我

我以前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在南汀浑浑噩噩过了三年,有时候觉得自己光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有时候又觉得活着是为了等死。直到此时我才知道了。



这个早晨,我听见窗外的鸟啼,汪春绿的喃喃细语,门外走廊纷纷沓沓的脚步声……我不是从梦里醒过来,我是从梦里活过来。

吕新尧比我想象中更加关心我,我确信这一点。我记得半梦半醒间从他掌心里舔走的那一粒药,他柔情的神色和举动与之前在星河的时候判若两人,这样的区别令我哥变得可疑。

我跟毛林当骗子的一年当中,经常目睹他行骗,他能够将各种子虚乌有的事情说得有板有眼,但那时却仍然穷困潦倒。毛林是靠广结善缘发家的,挣到第一笔钱的晚上他对我说:“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

毛林说,他在穷则思变的时候思出了一个道理,为什么寺庙里的大佛一句话也不说,却能有那么多人信奉呢?

“你知道为什么吗?”毛林教导我,因为骗人不需要能说会道,“这叫‘对人不对事’。”——什么是对人不对事?意思是只要人对了,哪怕他放个屁,你都觉得是香喷喷的。

当时我不明白,现在想起来,却忽然开窍了。吕新尧对我而言是什么?他是我哥、我的观音和水鬼,人神鬼都是他。

我开始思考一个我从前不敢、也不会想到的问题:吕新尧会不会撒谎?



如果他会,他骗过我吗?比如我在南汀遇见他是不是巧合,他为什么来南汀?他说有事要办,是真的吗?

这个怀疑毫无根据,就像考试的时候做一道证明题,没有条件,也许题目本身就是错的,可我忍不住一遍遍地想,就为了得到那个迎合心愿的答案。很固执,很自作多情。我太想要我哥了,想要吕新尧,比来到南汀之前还要想,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想。

我和我哥一定还会再见面的。这是我的预感。

在之后的几天,每当我独自走在路上,我总会忍不住盯着一个角落发呆,出神地想:我哥会不会出现在这里?

我为我们的碰面设想了许多不同的地点和情形,他会对我说什么,我应该要怎么做才能得到我哥的真心话。

我从星河出来,站在路边盯着对面的红绿灯和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潮时,脑海中也在进行这样的想象。我想象我哥出现在对面,朝我勾了勾手指头,然后我跑过去,因为听话,他奖励性地抚摸我的脸和下巴。

绿灯只有十六秒,这个时候的街道上很拥挤,过路的人摩肩接踵,一发呆就容易淹没在人群中。但我还是发呆了,我哥逆着人潮向我靠近的时候,我呆立在原地,脑海中的幻想被迫中断了,随后我感觉到我哥手掌上真实的温度。



只有小孩过马路才会有大人牵着,或者热恋中的情侣。我不知道我哥把我当成哪一种。



过了马路,吕新尧松开手,对我说:“以后过马路的时候不要站在路边发呆。”



我把手指收拢在掌心里,不让风吹凉了,话没听进去就点头,心里想:今天不是巧合,他是来找我的。



吕新尧又说:“也别盯着我发呆,看路。”

我问,哥,我们去哪?

“去吃饭。”他说。眼前的道路一直延续着,通往麟江。

在南汀,我和我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向他夸耀麟江夜市的美食小吃。吕新尧还记得我最喜欢桂林米粉,他坐在我对面,米粉、小笼包和豆奶在桌上冒着白雾,我怔怔地咀嚼着包子,一口一口,咽下烫舌的豆奶,又一眼接一眼地隔着热雾偷看我哥。

我想起许多年前这一幕曾经发生过。那时孟光辉还没死去,正在孙月眉身上努力耕耘自己的小儿子,我跟我哥一起吃早餐,也是这样边吃边偷偷看他。我正处于换牙的年纪,吃东西慢吞吞的,怕我哥嫌我慢不等我,每次看他快吃完了,就把包子一股脑塞进嘴里,如果是米线或面条,就撒谎说我吃饱了。



后来我无意中从孙月眉那里听说,我哥在抽条拔高,需要补充营养,多吃一些。我是个马屁精,牢牢记住了这句话,所以每次吃早餐之前,我都让我哥先分走一半。

“孟梨。”

我的回想被吕新尧的声音打断,我回过神,望向他的时候,眼皮忽然跳了一下。我和我哥不是亲兄弟,但我们之间却有一种说不清的感应,仿佛流动在血液里,他话未出口,我就心神不宁,提前感知了。

吕新尧说:“孟梨,我要离开南汀了。”



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但我掩饰不了自己的忐忑和慌张,筷子在嘴唇上重重戳了一下,马上有血。从我哥的眼睛里我感觉到那一瞬间的疼痛。

“哥,你的事情办完了吗?”

吕新尧深深地注视着我,用纸巾压住不祥的血光,然后点了头:“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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