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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枣 (含糖的小山鬼)



我对吕新尧摇头:“没有人。他走了。”心里有种异样的滋味,好像在向我哥告状,毛林欺负我。差点又要掉眼泪。

可只是简短的一句话,交代不了那漫长的前因后果,我也不能像当初告发潘桂枝那样絮絮地说给我哥听,吕新尧什么都不会知道。



我眼看着他要离开了,跟着他走到门口,忍不住想叫住他:你能晚点走吗?——但我说不出来,嘴巴不敢说的话都让眼睛说了。

吕新尧却忽然回了头,在我朦胧的视线里,他仿佛流露出一丝温情,重新走近了,食指微微弯着,一个一如既往的拭泪的动作。但这次动作没有发生,吕新尧只是问:“明天几点上班?”

我说八点,他就点了下头,对我说“早点睡”,然后把背影留给我。

久别的日子长得像怎么过都过不完,而重逢却短暂得还不够做一场梦。脚步声轻轻一踏,我就醒过来。

我醒过来。

大局已定,我是他的累赘,回不了头了。



34 既相逢,我又相思

吕新尧离开以后,我按照他最后说的话,洗完澡,早早就躺在床上。只有睡着了,这一天才会过去,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上铺的床板上有一对眼睛形状的斑,失眠的夜里我盯过无数次,现在我仍然盯着它,什么也不想,头脑中长时间的空白让我以为自己睡着了。

很久以后,我听见一阵呜咽,听见它从微弱的啜泣变成大哭,我看见自己的思念和想象在漆黑的房间里飘荡,看见它们虚无的光芒相继幻灭。

然后我又从床板上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无望。

日子突然之间没有盼头了,这就是重逢吗?就为了再被抛下一次,彻底地了断念想,不如没有遇见的好,不如只在梦里的好。

吕新尧最后时刻消失在走廊的背影让我浑身发冷,我裹住自己战栗的身体,心里却更冷地猜测: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这个念头怎么也焐不热,反而令我瑟瑟发抖。

太阳升起了,是新的一天呢。我往星河去。

一路上我沐浴着阳光,却感到有一片乌云长久地笼罩在头顶上,遮天蔽日,我的心情也像乌云一样惨淡。我对周围喧嚷的人声感到无比厌烦,当我盯着脚下的土地时,我情不自禁地希望它下一秒钟就塌陷,带着整个世界的欢歌笑语一齐粉身碎骨。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看见地上自己的影子,变形的一团影子,好像一瞬间看见了自己畸形的灵魂。我隐约想明白了,我的爱情是畸形的,怨恨也是畸形的,所以人就扭曲了,就张牙舞爪、变得凶狠恶毒了。

那时我的眼里一定涌动着悲哀,因为悲哀的眼睛会去寻找另一双同样的眼睛,我找到了冯朗。准确地说,我们是互相找到对方的。

我和冯朗最初的友谊就是从他向我吐露秘密的那一天开始的。当初他还在星河,我无意中看见冯朗后背贴着柜门,站在一个客人和储物柜中间,对方的手和他的身体难舍难分。

我没有出声,事后冯朗却自己把他同性恋的秘密告诉了我。



“别人我不敢说,但你没关系,”冯朗是这么说的,“因为我看得出来,你跟我是一类人。”

他并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但却十分笃定自己的直觉,冯朗说他的直觉从来没有出过错。我也渐渐地有另一种直觉,冯朗来到星河工作的原因并不只是谋生,他还有别的欲求。这个直觉最后得到了证实,冯朗不久就离开了星河,开始了他奢靡一时的乐队生活。

上次的天台演出之后,冯朗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已经鼻青脸肿,他的嗓音不知怎么沙哑了,却还不断给自己倒酒。有些话要半醉的时候说,情绪才能恰到好处。冯朗喝得差不多了,忽然面对我把领口扒得很低,过重的、夹杂着暴力的情爱的痕迹从颈项蔓延下去。

我对当初储物柜上狎亵的一幕仍然记忆犹新,我也知道这些痕迹正是出自于那双难舍难分的手,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冯朗哑着嗓子骂了一句“变态”,然后伏在桌上,发出了低哑的哭泣声。

我以为冯朗的哭泣是因为失恋,但他本人却不认同,从酒吧里出来的时候,他告诉我,他们根本就不是因为爱情在一起的,而是因为身体反应。

临街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放新电影的预告片,我发呆地向那里张望,脑子里重复着冯朗的话,不清不楚的,又好像隐藏玄机。



过了桥就是星河,桥下不是水,同样是柏油路,车流涛涛,两边的街道被摆摊的小贩和拉二胡的乞丐占领,挨挨挤挤,容易碰到人。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吕新尧,应该说,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

旁边的店铺里正好有人掀帘往外走,吕新尧顺手替我挡了一下,他的手指擦过我的耳朵和头发,风帘掉回去,我怔怔地看着他。

满身酒气的冯朗正在我身边,浑身散架似的揽着我的肩膀,我注意到我哥的眉头微蹙了起来。他没说话,我也忘了叫“哥”,直到冯朗问起吕新尧的身份,我才想起来,但吕新尧已经先开口了。他对冯朗说:“我是他哥,你是谁?”

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心慌,这句话一定有千斤重,我完全被它摆布了。

“噢,我是孟梨的朋友。”冯朗陡然站直了,向我哥介绍完,胳膊在背后敲了我一下。冯朗不知道我有哥哥,唯一的知情者只有汪春绿。

从我哥的眼神里,我能感觉到他对冯朗的判断,这是他弟弟的酒肉朋友。

吕新尧问我去哪,我告诉他我要送冯朗回去,再去星河值夜班。然后我听见他说:“那走吧。”

不是我自己走,他跟我一起。

我在星河对面的路口把冯朗送上出租车,车门关上的时候,冯朗抬起手挥了挥,那一串银手环歪歪扭扭地散在鼻梁前,银色的光圈下面,他对我露出含糊的一笑。到了给你发短信。冯朗最后说。

我的酒肉朋友走了,我哥还在,回过头看见吕新尧,我忽然想:是不是没睡醒,还在梦里?要不然这一幕怎么会发生在南汀呢?

不远处就是星河了,我心神不宁,很怕吕新尧突然停下来,但是却没有,吕新尧一直陪同我走上星河门口台阶,进入了值班的淋浴房。

淋浴房晚上通常只有一个人值班,现在又没有客人,只有我和我哥两个。

我感到我们之间有一种微妙的气氛,它让我想到花洒冲出热水时,空气中飘浮的水雾,湿湿润润,一摸,手掌上有一丝转瞬即逝的温暖。我有些恍惚,忍不住一再地看我哥,看一眼少一眼那样看。

吕新尧知道我在看他,他一抬眼,准确地捉到我的视线,冷不防对我说:“你也喝酒了。”



我不知道我哥什么时候闻出来的,我可以说是从我的酒肉朋友冯朗身上沾到的,但我没有撒谎,我哥的目光让我撒不了谎。

我回答说:“喝了一点。”

我哥看着我,从前的影子又在他身上浮现出来:“什么时候学的?”

我心里想,第一口酒是你喂给我的,嘴巴违心地说着:“很早,不记得什么时候了。”

“以后不要随便喝酒,”说着顿了一下,我猜他想到了冯朗醉醺醺的样子,眉间又微微蹙起来,于是后半句更严苛,“最好别喝。”

我发现自己仍然习惯于听他的话,在思考以前,我已经顺从地点了点头。

吕新尧的眼神似乎变得柔和了一些,我看见他的手抬起来,一种奇特的感应让我向他靠近了。——那时我哥是想抚摸我的,我能感应到,可他最终只是在我的头发上浅尝辄止地碰了碰。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这个动作让我心里一直潜伏的不安跳了出来,我着急地问:“哥,你要走了吗?”

吕新尧听不见我的渴想,但一定看得见我的不安,他不回答,只问我有没有吃晚饭。

我愣了一下,对他摇头。

吕新尧接着问我想吃什么,这时我才松懈下来,有些兴奋:他不走。

我飞快地想了一遍星河附近有哪些卖小吃的店铺,然后把最近的一家报给我哥。



在吕新尧离开星河、去给我买晚餐的这段时间,我收到了冯朗如约而至的短信。这条短信让我联想到冯朗最后在车里的笑容,还有他初次向我吐露秘密时神秘的表情。

那时我问他,你怎么知道自己是同性恋?也是靠直觉吗?

当然不是。他摇头,用手指了指:“因为我对男的有反应啊。”

——我能够想象出冯朗亲自站在我面前,以一种笃定的语气对我说:“你哥哥也是……”最后三个字融化在他含糊的笑容里。





吕新尧回来的时候外面下了雨,风比雨大,吹湿了他的衣服。我拿毛巾给我哥,他要接,但我中途变卦。衣服已经淋湿了,那么凉,毛巾是不管用的。

他又不是我的客人,是我哥,不能用对待客人的服务。我怕我哥着凉,望着他,说:“哥,我把衣服拿去烘干,这里有浴衣,你先穿那个好不好?”

真怕他会拒绝,上下嘴唇不由自主地紧抿住了,眼睛直望着我哥。也许吕新尧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笑一下,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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