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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枣 (含糖的小山鬼)



好像长廊的尽头有峰回路转。



——一转,过去两年。



32 很想给你写封信

我打小就记性好,可是每当我想起在南汀、在星河的那段时间,却什么故事也说不出来,好像做了一场梦,经历时无比漫长,回想起来却只是一宿。

睁开眼,澡堂子里赤条条的人、走廊上的汪春绿或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桂林米粉,闭上眼,一片漆黑或者光怪陆离的梦。

我总是梦见吕新尧。

这个习惯从我小时候就养成了,睡不着就想他,睡着了就梦他。

汪春绿把我从死路上拉回来以后,我经常想起吕新尧的那句话:“离开我你就活不了了吗?”——不,我能活。没有他我也能活。

我决心走出一条活路,戒掉吕新尧。毛林曾经说,又不是抽大烟,有什么戒不了的呢?然而,吕新尧就像是一筒鸦片烟,而我染了烟霞癖,抽一口,他让我欲仙欲死,可如果我赶去投胎,他就让我永不超生。

一闭眼我就想起他,想起我们在黑暗中互相抚摸的身体,想起他脸上的疤,然后又想起他一脚把我踹出门的样子。我分不清我对吕新尧剩下的爱多还是积攒的仇恨更多,每一次梦见他,我醒来时,总有一处是湿的,脸,后背,或是腿。

有一次我梦见自己跪在香案前,背后是祖母像蚊子一样的嗡嗡低鸣。她无比虔诚地站着,在观音像前点起红蜡烛,低头絮絮地数我的罪业:书也不读啦,人也跑啦,家不要啦,没人能管啦。又拿出抠痒刨——她叫它“孝顺子”,专打不肖子孙,数一桩打一下。

我小时候被祖母用它打过一次,因此梦里也记得那股疼,疼得睁不开眼,只听见自己的叫声。拿抠痒刨的是祖母,叫的却是“哥”。



但毕竟是梦,没有从头到尾挨打,啪——抠痒刨落地了,祖母忽然从梦里消失。

空落落的房间,只剩下我和面前一尊观音像。

不知为什么,我心跳得有些厉害,有种无端的害怕,又不禁怯生生盯着香案上的观音看。我看见蜡烛的火苗在墙上摇晃,跳动的火光和阴影在观音的脸上明明暗暗,形成一道似真似幻的裂纹。三点红香头上,几缕青烟徐徐升起。

接着,地上的抠痒刨被捡起来,站得笔直,笔直地从脚跟爬上去,爬到腿肚,不轻不重地刮。想我吗?他问。手就捏住了下巴,打开嘴,捉住一条不听话的鱼,用手指钓上钩,慢慢地拷问。不回答就逼,逼良为娼的逼法,“孝顺子”往肉上挠,刮鳞切腹,把赤条条挠出艳红的血道子……

醒来时不见血,只有一片潮湿的黏腻纠缠在我的腿间。

多荒唐。梦里我被他折磨得不成人形,可现实竟是快活的?我真是恨他,恨到想把他脸上、手上的伤口都咬开。但我又怕他,怕到会忍不住又把流血的地方都舔干净。



不是个好梦,可我把它写进了日记里,第二本本子的第一页,写的就是它,既肮脏又无耻,又下流。事如春梦了无痕,也正是为了这一份肮脏、无耻和下流,才值得写进日记。



我在末尾反省,以后不再叫哥哥了,梦里也不叫。是我把他叫出来的,不叫,兴许他就不会出现了。可世上的事,哪有那么简单?

修为高超的美女蛇,即使对方不答应,晚上也会找上门。——他从梦里走出来。



那烟笼雾锁的一晚,故事是从宵夜摊开始的。

宵夜摊南面朝麟江,北面倚靠一面石壁,大约有三米高,墙顶是个天台,用挂满彩色灯泡的栏杆围住,设了一个清吧雅座,有舞台和音响,每天晚上都有人唱歌。



我在宵夜摊上吃桂林米粉,忽然听见天台上面有人吹口哨,一抬头,他也正往下瞥——是冯朗。冯朗抱着他的吉他,闲闲地一扫弦,对我唱道:“看过来,看过来……”唱完勾了勾手指,示意我上去。



冯朗之前跟我一样是星河的服务员,因为他有一把清朗的好嗓音,又会一门乐器,所以后来离开了星河,跟几个朋友一起搞乐队,他们经常在这种小酒吧里演出。

在星河的时候,我每天都能听见冯朗唱歌,但这却是我第一次看他表演。我从口袋里找到手机,打开了录像。冯朗刚唱完一首歌,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扫了一下,抬起头,朝镜头露齿一笑。但手机像素很低,尽管他坐在灯光底下,依然面目模糊。



远处的麟江上正有一艘游轮驶过,很多人都举起了手机拍照,这时候,我听见冯朗换了一首歌,开口第一句是:“很想给你写封信,告诉你这里的天气,昨夜的那一场电影,还有我的心情……”

是一首老歌,我听过这首歌,很久以前还在白雀荡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我蹲在卡拉OK的包厢门口,听见我哥的声音从第一句唱到最后一句,然后是雯姐的笑语:“把‘虽然’去掉嘛!唯一就是唯一……”



我感觉自己的手指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手机画面也跟着一晃,然而当我扶稳了手机,人却彻底地出神了。我出神地盯着屏幕,画面上不断地闪烁着噪点,有一个人影,沉静地立在紫色的灯光下。如梦如幻,若即若离。

手机屏幕还没有拳头大,那个轮廓还不及指甲盖那么大,比面前的冯朗更加模糊,但即便是这样,我还是一眼就愣住了。发暗发昏的轮廓,黑洞似的,把出窍的神魂使劲往里吸……就像一个吃人魂魄的水鬼。

刹那间,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是你吗?是你吗?

“孟梨!”



我想得出神,这时候,冯朗突然拍了我一下。

这一拍,仿佛把时间拍乱了,我一下子不记得前因后果,猛地被拍回到白雀荡的小学,十几年前的一天下午,张不渝突然叫了吕新尧的名字。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回应张不渝或是冯朗,而是像当时一样,六神无主地看向“吕新尧”——围栏边那个模糊的轮廓。

他不是我哥!

我突然地醒悟过来。

真是犯贱。明明被扫地出门,他不承认我、我也不承认他了,所以才离家出走,可是来到南汀之后,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找跟他相似的背影。——再像,也不是同一个人,都是那个人的赝品。……唯一的正品已经成了别人的新郎官。



然而,鬼使神差地,几乎是同一时刻,我感到那个轮廓动了动,仿佛朝这边看过来。

我忘了他看不见我。因为我站在黑暗中,只有那么几丝微薄的光线打在我身上,不足以反射进谁的眼睛里,但那错觉般的、莫须有的视线,还是让我的眼皮急促地跳了起来。

冯朗不知什么时候从台上离开,端来一扎淡啤酒,他宽背一挡,人影就看不见了。眼皮不跳了心还在跳,七上八落,冯朗奇怪地问:“看谁?”

我摇头。谁也没看,是一个鬼影附在了路人身上。

“最近我在写歌。”冯朗并不追究,他兴致勃勃地说,他们打算做一张自己的专辑,专辑的概念已经想好了,叫“有味”。他用手指戳了一下啤酒杯,告诉我这是苦味,酸甜苦辣咸中的“苦”。然后他抱起吉他,挂了一串银手环的左手按住弦,右手就拨弄起来,边弹边哼其中一首的一段demo。

是什么味?淡淡的、醉迷迷的一曲,我的目光不自觉从银手环往上移、往远处移,走进一片紫光……急急忙忙,投怀送抱。原来这就是鬼迷心窍,已经掉了魂,三魂七魄吃得剩下一魄,还眼巴巴地贴上去,把那仅剩的一魄当做“缠头”送给他。

可他不要。紫光还在,那颀长的鬼影飘走了。

他离开了栏杆,从人群中穿过,又走下天台,但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视线。我看见他转过身,袒露背影。

我的心被勾住了,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牵住了我,就像地府的无常用勾魂索牵住一只新死的鬼。

不可救药了。在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跟在了他后面。

远远地,我有点张惶,不知道自己是为了证明他是赝品,或者不是。



33 四千里路云和月

吕新尧还不承认我是他弟弟的时候,我就开始跟着他。小时候我跟踪他出家门、上吊桥、去学校,大一点就跟踪他去溜冰场、台球厅或者卡拉OK室,甚至还跟踪他和梅青青的礼堂约会。

现在我又跟踪他的赝品。我远远地跟在后面,糊里糊涂的,既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也不知道究竟要跟去哪里,好像跟着他走只是一种本能。



我看见街道上的一切都在流动,马路,面摊,烧烤摊,糖水铺,车子和人,只有那条背影是静止的,时明时暗。这样的场景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像跟屁虫一样追在吕新尧身后的光景。

在我最初跟随他的时间里,吕新尧身边经常围绕着一堆狐朋狗友,他们不喜欢带我玩。吕新尧也不喜欢我总黏着他,有时他心情不好,也会让我滚开。



当时他和潘桂枝还没有绝交,潘桂枝精明地看出了这一点,常常借机刁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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