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史大夫看着傅渊长大,什么时候见过他如此心焦着急的样子,一时笑道:“四爷稍安,小少爷这病不打紧,您莫要太过担心。”
这一句给傅渊定了心神,他想着这一世总要将阮聿宁好好地护在身后,养的健健康康,长命百岁才好。他一直站在阮聿宁身旁,伸手虚拢着小少爷的肩侧,朝史大夫说道:“他是我的至交好友,如今他病了,我不紧张谁紧张?先生医术高明,若将他治好了,您就是我的大恩人了。”
傅渊这话说得极重,直哄得史大夫笑说不敢当。
史大夫说:“阮少爷是胎里带出来的不足,所以虚着身子,缠绵病榻断不了根。咳疾因此作怪,春秋之节愈盛,这肝阴亏损,少食多梦,虽不至年少咯血,若是拖久了血气衰耗,一并牵连出其他恶症来,终究不能长久。”
“何不现在精细地养着,药也无需多吃,小少爷按我的方子好生用餐,以膳食调理五脏肺腑,防寒保暖,也要心静气和,再勿惊惧劳累,保着半年不病不咳的,之后也就都好了。”
屋里的人都听见史大夫说的话,面色亦多是喜忧参半。这时阮家的老管家走上来,谦顺地与史大夫说道:“正是先生说的,我们家这少爷旧疾难断,焉知不是饮食上的难症,他素来也是爱吃肉的,偏喜甜糯之物,可每回吃到嘴里,身上就不好了,从此吓得不敢再吃。我年纪大了,见他瘦的这副模样,也是心疼的。”
史大夫笑说:“我知道您的心,日后也不必不敢给他吃,荤腥要沾,只是要慢慢的加进去。我与你说,自明日起,每日辰时前你拿五鼎芝掺了槐蜜,熬出水粥来给他喝,比人参血燕都强些。”
“若再有一味胭脂稻,以泉水炖煮的稠润,待浮出了米油,便是最为金贵养人的。”
那胭脂稻是何等难得之物,先不说这原是御田上供的精米,便是此时要买,也是有价无市的,加之今年年景不好,寻常白米都是贵价,又往何处去寻来这胭脂稻。
老管家叹着气又摇了摇头,刚想去问有什么东西可代替这胭脂米,那头傅渊便吩咐傅全说家里正好还有两三袋胭脂红米,现去开了库房都送来阮府就是。
阮聿宁听了哪里肯承情,他最不喜欢给人添麻烦,只想着站起来婉言谢绝。傅渊却拍着他的肩膀,摇头以示无妨。
傅渊朝史大夫略欠了欠身,道:“此番多谢先生了。”
“四爷哪里的话,所谓医者仁心,都是应该的。”史大夫拱手还礼,客气地应道。一时将他二人的举动都看在眼里,细想着这阮家少爷不过是先天弱症,却能叫傅渊开了傅家的库房将好东西都送出来,这般依顺护持,想必也是傅渊放在心尖上的人了。他受傅家恩惠自懂得顺水行舟的道理,他转身好生与阮家的老管家说,若是小少爷身体有了什么病痛,务必去百庆堂遣他过来,都是自己人,他自尽心的。
第4章
正逢中秋佳节,傅老爷还未归家,傅渊便拿着一木匣子往城东赵府去了。今日他未坐车,也不骑马,只身前去,只为拜候那位素未蒙面的舅父。
冷秋日短,如今风急霜浓,前来应门的门房小子冻的缩手缩脚,老神在在地瞥了一眼来人,接过帖子转身又入了府中。
傅渊在外只见赵府高墙朗阔,沿着围檐院中松柏都还挺拔葱郁,山石清奇尤佳,也是兴旺之象。
那门房小子不久折返,又是换了一副面孔,点头哈腰的直请四爷进门来。
傅渊跟着那小子走过长廊,进到后重的屋子,这会儿还未进门,梁上便先略下个人影,其势动如游蛇,一掌经过直击傅渊命门,傅渊手中持物,并不能相抗,极快地闪身一撤,单手架住那人横扫过来的劈拳,顺势卸了他刁钻的巧劲儿。
“呦!我从前还以为是个草包呢!”那人收势返身,拍了拍手掌,挑眉看着傅渊。
这猛得一下,竟吓得那小子一跳,他赶忙拦在傅渊身前道:“我的大少爷,您别来这一套,打伤了人可怎么好?!这有客呢!您别处玩会儿?”
说是大少爷,傅渊略扫一眼这身着青缎褂子的少年郎,见他耳垂上分明有环痕,虽是眉眼英利,但亦不失柔韧婉秀,分明是个女孩儿,下人们却叫做大少爷,真是有趣极了。
那人抱着双手,对着下头小子做了个怪样子,直道:“偏不!走!一同见我阿爹去。”
小子们见劝不动这尊大佛,便赔笑对傅渊道:“您见谅,她向来这样,老爷也是管不住的。”
傅渊颔首直道是不碍的。这便几人一同进了屋子,见堂中无人,竟是窗沿后头站着一人,那人单穿一件驼绒长袍,外罩靛蓝色细丝马褂,正抬手逗弄着雕笼中的凤尾鹦鹉。
仆从在帘后回话,道:“老爷,客来了。”
“进。”赵老爷应声,傅渊和那假小子这才绕过一座大理石屏风走到偏厅里。
赵老爷回头见了傅渊,盯着他看了半晌,好似想要在傅渊身上寻见半点故人的影子,结果气冲冲地说道:“看你眉宇间满是阴鸷,一副凶戾之相,竟与你父亲十成十的相像!”
傅渊垂眼敛眉,心中更无波澜,只道:“傅渊年幼失恃,阴阳相隔二十载,今闻赵先生此言,竟无半点肖似母亲,实在是惭愧。”
一旁那位‘大少爷’倒端详起傅渊来,扭头便与赵老爷说:“我瞧着他不错,丰神俊朗,昂藏七尺,招来咱家做女婿如何?”
“胡闹!还不快滚出去!”赵老爷吹胡瞪眼,抬手作势要打人,那位大少爷探手极快地摸了桌上的一盒子蛤蟆酥,一溜烟便跑没了影。
傅渊看着厅堂外半晃的帘子,不由失笑,想着这孩子进到这里来,怕就是为了桌上那盒吃食。
待傅渊回转过来,却见赵老爷看着他手中的匣子微微出神。
那木胎漆器螺钿盒子是他母亲的遗物,其上镶嵌玉山仙人,蕉叶形边描有金线珠饰,上铸圆扣铜锁,细细看下来是个精巧稀罕的物件。
这赵家境况原是不俗,论其旧世也是世家子弟,先祖曾赴京应试,进得三甲一举中魁,钦点的武状元。赵家受祖上庇荫,如今盘踞城东,更有数家武馆商铺作为营生,便是金陵城中的警司长和地方副将也都和赵家颇有渊源,家主赵宗裕门下子弟众多,虽是鱼龙混杂,倒也多是真心愿意跟着赵家做事的。
那时赵家小姐嫁入傅家给人做偏房,赵宗裕苦劝不成,一气之下与亲妹断绝来往,自此兄妹二人在未见过一面,直至傅家二姨奶奶去世,赵宗裕至傅家为其妹扶灵挽丧,送亡者最后一程。期间守灵伴宿,悲痛过甚,之后连病数月,旧疾成势,仿佛一夕而老,再不可与往日相较。
赵老爷子是个面硬心软之人,看着那时匆匆一面的襁褓婴孩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心中感概万千,却又想起血亲因何而死,这孩子到底是傅家子弟,必定都是那等冷心冷情之人,难免气道:“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傅渊平静地将木匣双手奉与赵老爷子,他道:“前些日子寻来这个,晚辈斗胆窥测一番,见其中所书竟全然是亡母写与赵先生的家书。”
正说着,忽听一阵风声,吹了好些落叶打在窗纸上。那赵老爷子双鬓斑白,傅渊所言已是触着了他的心事,忍了再三,才接过那匣子,听傅渊接着道:“晚辈思来想去,才将这些拿来,不为旁的,只求先生可回信一封,以待来年祭奠亡母之时,可以了却她的心愿。”
“她的心愿?”赵老爷子指尖微颤,沧桑岁月将他魁伟的身躯磨露出老态,他苦笑道:“她早已得到她心中所想。”
“若她当时肯听我一句,何至于短折而死!弄得骨肉分离,家不成家!”
傅渊见赵老爷子面露哀痛,仍旧沉声道:“赵先生可亲启此匣,便知亡母从未后悔过。”
“可思家之情难断,每每写完一封又都不敢交付与先生,只怕再起波澜嫌隙,故封于匣中不愿示人。晚辈此番冒昧前来,将此物还予先生,家母若泉下有知,自也安息了。”
傅渊而后又道:“长姐远嫁带走了蝶佩,现留一对子母鹿也在匣中,先生取之尽可明白家母之心。”
赵老爷子看着手中的匣子,只开了铜锁,望见那对润泽的玉佩,呆呆地看了一回,不觉的默默许久。过往种种难以言说,可斩不断的血脉亲缘如何忘得了,赵子清自嫁入盛族,他便没有一日是安心的,今见家书所言,正是他的寿诞之日,子清贺表,上书望兄康健,百岁无忧,匆匆谨祝望再三保重。
赵老爷子触物伤情,感怀旧事,傅渊料道劝也无益,只得俯身行礼欲向老爷子告辞。
怎知赵老爷子摩挲着玉佩,凝视着匣中书信,也不看着傅渊,开口问道:“这回是你自己要来,还是你父亲叫你来的。”
傅渊脚下一顿,躬身未起,他听赵老爷子问的尖锐直接,便坦言道:“是父亲叫我前来拜会先生。父亲年事已高,族中兄长逐渐势大,父亲为保万一,便教我乖觉些,免得我日后孤苦无依。”
“去他娘的孤苦无依!”赵老爷子剑眉皱起,一双怒目泛出厉色,只待片刻之后嗤笑道:“老狐狸老了,镇不住了,想要借你来制衡大公子,既保全了你,又不至于散了家业,欲得两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