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馆里头的伙计何贵也是个烟鬼,今儿贼心不死地摸了把后院厨娘的屁股,结果人家吵闹到老板那里去,讨了没趣儿还叫老板罚他守夜。这会儿他手上抱着一筐炭,好生给厅堂的铜炉上碳,这些个歪在塌上吞云吐雾的爷们儿可不是省油的灯,一旦发起怒来他细胳膊细腿的可招架不住。
他添完炭,站起身时却冻的一哆嗦,抬头才发现带着雪花的北风正从窗根底下吹进来,他走过去想叫窗下那位大名鼎鼎的四爷往里挪一挪,没成想他只拍四爷的肩膀,四爷便如撒沙一般瘫在台子上,那模样直吓得何贵一跳,偏何贵又是个大胆的,他屏息伸手往四爷鼻下一探,这才发现人早没气儿了,身体也冻的僵硬。
死了。
第2章
才过了晌午,秋日的燥热依旧留在极盛的天光中,暖烘烘地洒在路面。傅全将车停在路边,手里拿着他家四爷的玳瑁墨晶眼镜,看着路旁洋梧桐上的金叶子落雨一样地往下撒,他掏出怀表一看,正琢磨着是否要叫醒睡在后座的四爷。
傅渊睁开眼时,只觉一束疏淡的光影映在眼前,刺的他珠目生疼,待他缓慢适应过来,看清周遭景物并非是那所晦暗潮湿的烟馆,怔愣了半晌也未回过神来。
“我的小爷,您可醒了!”傅全兴高采烈地转头看着四爷道:“今儿大少爷过生日,您待会儿还得去珠宝行取东西,再不走可就迟了。”
傅渊转动珠目看着前座的傅全,他明明记得傅全在父亲死后,被他大哥随便寻了个由头乱棍打死了。傅全是个憨货,也是最肯忠心事主的,如今再见,他竟很是愧对于他。
“爷?您怎么了?”傅全看着四爷脸上的血色都退了个干净,眼底溢满了赤红,眉宇间沉郁下来,乍一看过去竟不像个活人。傅全吓得魂不附体,连忙下了车,开了车门将四爷搀扶出来,急道:“四爷,您可别吓我!您怎么了?是不是被梦魇住了?”
傅全在这儿急的直念佛,傅渊却环顾四周发现这是平安巷外头的大路,他像是失控了一般朝巷子里急行而去,傅全在他身后跟着不敢大声叫喊,只见四爷穿过巷子,停在一处小店门口。
那是开在南街里的老字号了,荣顺斋的果子蜜脯做得极好,城南的孩子都爱跑到店门口嬉戏耍闹,只因荣顺斋的小少爷是个软和好性的,每每见他们馋了,也愿意叫伙计分些蜜煎小料给他们,一阵哄闹过去,孩子们就散了,第二日便会央着父母再到店里来买。
此时那小少爷就站在柜台后边,正用筛子过黄糖,他只一身天青锦云葛的褂子,肤色极白如作象牙雕,眉眼清润好看,立于纷乱嘈杂的闹市中里显得那样干净分明。
傅全跟着傅渊上过几次学堂,在教室里头也是见过这位小公子,听见四爷的同学说到过他,这阮家的少爷生的好,可惜胎里不足,自幼身体不好,那起混账东西多看了两章石头记,便笑称他作多病西施。
这会儿他家四爷也站在街口望着人,一时竟看痴了。从树尖跌下的梧桐叶子顺着屋檐一路滑落,正巧迷了傅渊的眼睛,他连眨眼也不敢,又好似窥得了天机一般,心神俱撼。
他这一生诸多怨恨与不甘皆涌上心头,被大烟腐蚀了的神思在此时隐隐勾起一阵凶暴气焰,烧的他心肺不安。傅渊的眸子里蔓延着血色,他走上前去一把抓住那位小少爷的腕子,直直地盯着人,像是只要松了手这人便如一阵将断未断的青烟,微风拂过便消散了。
“阮聿宁——”傅渊想起当年那个病的只剩一把骨头的阮家少爷,如今再看竟失神地不住唤他:“阮聿宁……”
那小少爷被人抓着不知所措,一下连耳根都红透了,他朝着傅渊腼腆地笑了笑,问道:“四爷可是要买什么吃食?您松松手,我去给您拿。”
傅渊皱着眉峰,艰难地垂下眼眸,将眼中阴鸷遮掩过去。那阮少爷不明白傅渊的意思,只被他牵了过来,傅渊脱力一般坐在铺子里的藤椅上,阮少爷便站在傅渊身旁,任由他攥着腕子也不喊疼。
傅渊微阖双目,额头轻轻抵在阮聿宁的小臂上,他竭力压制着心中翻涌的躁郁,他不知道此时他身在何处,若是堕入了无间地狱,所受痛苦折磨而不得出,可他又怎会看见阮家少爷,或又是阴司中的劫难,命终之后相续无间,一切皆为泡影。
若果真如此,傅渊握着那人的手,掌心暖热如似活人,他的声音亦如昨日,并非幻梦。
他醒来之后所见所闻,譬如时光流溯,叫他失而复得。傅渊痛苦回忆着他濒死时眼前流逝的人与物,恨也好,痛也罢,所有执妄念想一并涌了上来,身体承受的苦楚如同百毒齐发,凌迟而不死。傅渊咬牙支撑,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却又嗅到一阵清甜淡香,之后便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平静。
待他再次睁眼时,眼中早已褪去了骇人血光,原本混乱浑浊的眼瞳在对上阮聿宁一双浅透的眸子之时露出一道微淡的笑意,他仿佛在靠近阮聿宁后就已经得到了救赎。
傅渊松开了阮家少爷的手,低声道:“抱歉,聿宁,是我失礼了。”
阮聿宁和傅渊虽说在一所学校读过书,也不过是泛泛之交,如今见傅渊如此亲厚地待他,倒让阮聿宁有些不明所以。
阮聿宁一双圆杏似的眼微微弯起,嘴角勾勒出了一抹轻软的弧度,他道:“今日新做了海棠果,四爷要不要尝尝?”
傅渊看着生动鲜活的阮聿宁就在眼前,心中暖热妥帖,他自然说什么都没有不依的。
可一旁傅全却急坏了,他苦着张脸对阮少爷说:“阮少爷,今日便罢,我们四爷还有事儿呢!”
经傅全这么一提醒,傅渊倒想起一事,今儿是他大哥生日,原本那日他早也回了府中,一家子团圆给大哥做寿。可如今傅渊在此耽搁了许久却也不慌不忙,傅渊淡淡地瞥了眼傅全,深色的珠目一转,计上心来,他正是要回去看看他的好兄嫂,他要记着他们如今的嘴脸,想来当年的那些烂帐,还要叫他们一笔笔还来才是。
傅渊回头看着阮聿宁,轻声道:“今日是我唐突,改日我一定携礼相送,再来赔罪。”
“四爷哪里的话。”阮聿宁望着他时,眼尾上挑,眉目迷蒙,淡红的唇瓣嵌在了那张嫩生生的脸上,无端添了几分温润灵气,如流霜散尽,一树花叶辗转悠然地开在了傅渊的眼前。
傅渊强忍着想要触碰他的欲望,紧握的手背挣出了青筋,他面上不显,只淡然地将手背在身后,微微颔首,转身便走了。
傅渊回到家中,就见大嫂林沛瑜站在长廊下吩咐仆从,她见傅渊刚从门外回来,便笑着迎上去,“小弟这是去哪里玩儿?中午便没瞧见你,别又是去郊外跑马去了。”
傅渊抬眸看了她一眼,也笑道:“大嫂好厉害,真是什么都逃不过大嫂的眼睛。”
林沛瑜招手叫刘妈端了茶水上来,自己一身新做的藏青织锦的旗袍,领口扣着一枚圆润的红宝石领针,镶在银叶底座上的宝石在逐渐西沉的天光下浮出一层瑰丽的光华。
林沛瑜拿出大嫂的款儿来教导傅渊,只道:“小弟也不小了,过了中秋都十九了,还整日这样出去玩儿,心思都野了。”
“还得叫父亲给你挑个人,日后有个小媳妇儿管着你,也能教你收收心。”
傅渊拿过刘妈递上来的茶,浅呷了一口,竟也点了点头,同她说:“日后会有的,嫂嫂不必着急。”
傅渊看着林沛瑜妆面精致的脸,淡声道:“我不求梧桐枝上的金凤凰,只要个安静乖巧的最好。”
林沛瑜只当他小孩子说玩笑话,打趣了一番便进到大厅去,傅渊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原本带着笑意的眼睛渐渐冷却了温度,阴鸷的暗色藏于眼角,只在无人处才显露出来。
当晚给傅琮办生日宴,刘家的姨母舅舅都来了,金玉古玩堆了一桌,最好的是投其所好,不是精贵的也不会拿来。他们巴着傅琮,尽捡好听的说,哄的人开怀大笑,心里想着日后好给自己人铺路,看他们这样子好似这位大少爷已然在傅家掌了权,一家子和和美美围坐内厅闲话家常。
转眼间又过了两日,便到了傅家二姨奶奶的忌辰,她因是血崩难产死的,东院的大太太觉得不吉利,只教人在祠堂上了炷香,供了明灯,禁了家中一切宴饮,命家下人皆肃穆哀荣,追思遗音,以奠故人。
却说这傅家两位公子的好日子相隔差不了几天,可这忌辰亦是生辰,人都愿意记得喜庆欢欣的日子,所以傅渊的生辰向来是静谧无趣的,加之老爷近年新欢旧爱不断,逐渐也就不管了。
这日傅渊静至于府中西院,这是他母亲从前居住过的院子,曲径通幽,倒格外清净些。他曾听过嬷嬷们说过,二姨奶奶性子爽朗,院子里修的也别具一格,虽不如其他院里锦绣华贵,可单看院外两溜青篱相接,其中桑榆木槿枝叶掩护,苍郁茂密树影摇曳,便自有一番悠远随性。
傅渊坐在南窗下,手中摩挲着一对白玉子母鹿,默默无声地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