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视频上是江边腾空而起的花火,黑色天幕上烫开几个大字:沈浔?时隐。
他一瞬间全身麻木紧绷,好像被一层薄膜绷紧了面部,喘不过气。他把视频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下颌线条绷得锋利,眼神锐利地寻找他儿子的面容。
没有找到。
他吐出一口气,幸好没找到,没那么丢人。
他脸上让灯光映得发白发青,不动声色地把手机递回去。他一个人走向车库,外衣底下的身躯紧绷,轻微而不可控地发抖。
虽然没看到脸,不知道他儿子在烟火底下还干了什么混账事儿没有,但他已经确认了,那绝对就是他儿子,退出比赛逃回来幽会的儿子,搞同性恋的混账!
就这些,像一道道天雷批碎了他搭建几十年固若金汤的价值观,和他高高端着不放的父权架子。
费心费力十多年,养出一个不孝子,一个混账,一个变态!
沈浔还和平常一样回家,备好了比赛证书,打算上交检验。
一开门见到他爸他妈都盯着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都在呢?”
没人回复。
他把书包放着,掏出证书搁在茶几上:“你们要的证书。”
楚倩的眼睛如死水,半晌也没动。沈艺衡没抬头,光是骨节捏得发白。
沈浔问:“怎么了?”
这一句如惊雷,平静一下被炸开,沈艺衡拿起那堆证书就往他身上砸:“怎么了?你好意思问!”他站起来,一手指着,破口大骂,“昨晚干什么腌臜事儿了?”
沈浔愣着,那白花花的证书晃了眼,在脸上划出一到红痕。
“你和哪个小混蛋厮混的?什么人能把你迷成这样?你藏着掖着倒好,那么大阵仗不嫌丢人?”
“操……”沈浔知他说什么,伸手一抹,脸上红痕破开了,沁出一点血,“我自己昏了头,你别拉踩他。”
沈艺衡一巴掌落下来:“混账!”
打得世界嗡鸣,打得脸颊肿胀。那一声脆响之后,客厅里就静得叫人毛骨悚然。
楚倩那双眼睛像突然活过来了,她倾着身子,眼里捧着一汪水:“浔浔,你是不是也病了?和妈妈一起去疗养院好不好?”
沈浔心里拔凉,让楚倩一双冷手一碰,冻得生疼,皮肤惨白一片,人也僵硬不已。他回答得有气无力:“我没病,这不是病。”
“疯子!”沈艺衡暴呵。
“我没疯!我早就说过了,那是我男朋友。”沈浔视线里闪光,正对上沈艺衡一双怒目,“我不会改,也不会反悔。”
“那你就给我滚!”
这话像给他判刑一样,沈浔拳心紧握,僵直站了一刻,勾起一个惨绝的笑:“走就走……我告诉你,我就是生成这样了,你们也脱不了关系!”
口不择言地,一身刺全都亮了出来,他转身就走,踏着沉痛的步伐,一路不回头。他出了家门,人还没进电梯,身后的门就砸上了,像另一次掌掴,一点不留情。
但他觉得自己没错,理直气壮。他没做什么过分的,他只是喜欢一个人,要说有什么错,那大概就是不该早恋。
气冲冲地出了门,四下走动,他才发现自己没地方去。没有朋友,没带身份证,连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都破天荒地关门了。
他那一腔怒火蔫蔫地平息下去了,顺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好像沙漠里的独行者,越走越苍茫。
夜里下着雨,吹来一阵凉风。路边醉汉踢开拦路的野狗,又啐又骂:“呸,呸!丧家之犬!滚开!”
骂得他狗血淋头。
也不过是喜欢一个人。
也不过是勇敢了一次……
爱情不应该是人世间最自然最美好的感情吗,他们也不妨害别人,为什么就不可以被接受呢?
他走进城市漆黑的角落,才知道中央公园里游荡着多少无家可归的人。有多少人,男人,年轻的老的,各式各样的,向他吹个口哨,递个媚眼,小弟,我们都一样,一块儿玩吧……多少灵魂在黑夜里沉沦。
一个深渊向他张开了巨口,他头也不回地跑,不顾仪态,踉踉跄跄地疯跑。
他们的爱干干净净,不是这样的……不脏的,也不是有病的。
口袋里还有一点现金,他在黑网吧通宵了两天,昏昏沉沉,盖着污脏的毯子,眼睛都失了神。
直到那毯子被人扯了扯,他躺在空调底下,身上一片彻寒,一个激灵,才把灵魂换了回来。
再看来人,留着寸头,唇下一颗小痣。
他瘪着嘴唇,一下泪如泉涌,抱着那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人引颈侧目而视:“隐仔,我没有家了!”
时隐的心被一片一片地撕开,沈浔哭得他好痛。
他头发乱糟糟的,也长出了胡茬,杀死昔日那个满身正能量的男生,只用了两个晚上。
时隐好不容易把人半扛半拽地带回小阁楼去,沈浔又是高烧昏迷了好久,醒过来时浑身的骨头都在抗议。
“隐仔……”他嗓子冒烟,都快发不出声音。
“我在。”
“你在……”苍白的手抬了抬,好容易握住了,暖暖的。
他又昏睡了,再醒来时面前放着时隐端来的一碗热粥。
“食粥记的。”时隐说,“看出来你喜欢,所以专门给你多要了蘑菇,还热呢,尝尝?”
沈浔一边把热粥咽下肚,一边慢慢整理着思绪。脑袋有点沉痛,但他清醒了不少。
“我跑出来多久了?”他问。
“我前天晚上找到你的,到现在已经快四天了。”
“哦。”沈浔应了一声,四天,比他想象中的少点,“你怎么发现我不在的?”
“你不来上学,你妈来学校找我……”时隐顿了顿,后半句话吞了下去,“……然后我就找你啊。”
沈浔料想楚倩没说什么好听的,蹙着眉,眼眶又发酸:“对不起,拖累你了。”
“本来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说什么拖累啊。”时隐沉默了一会,握着汤匙的手有些颤。他垂下眼不看沈浔,“你后悔吗?”
“后悔,特别后悔。”
汤匙啪嗒落下去。
沈浔一抽鼻子,目光闪闪的,继续说:“我现在特别悔,特别恨,我怎么没晚几年遇见你,我现在这么窝囊,都没本事护好你。”
“不怪你,真的。”时隐也哭,靠过去轻轻抱着他,“你不悔,我就真的真的已经很满足了。”
他们又在一起了,温柔,却又抵死缠绵。事后时隐拨开沈浔潮湿的刘海,温声说:“浔哥,该给家里打个电话了。”
逃避大抵有个限度,沈浔“嗯”一声,认命。
电话没响两声就被接听了,沈艺衡的嗓音被他有意识地压抑着,愤怒混着焦心,粗砾地摩擦着鼓膜:“你想通了?”
沈浔咬着舌头,没回答。没想通,他不可能想得通。
沈艺衡到底还是担忧更甚,放弃了这个问题:“你在哪?”
“……在他这儿。”
沈艺衡哼声,情绪反复揉捏压抑:“好,好得很,情深义重。”
时隐握了握沈浔的手,要他别激动。
沈浔心里发麻,再不像平时一样感情充沛,静静地说:“你想说什么?”
沈艺衡叹一口气:“你还小,你看不清自己的感情——出国静静吧。”
“去哪?”沈浔一下急了,使劲抓着时隐的手。
“英国。”
“不去!”
“小浔!”是楚倩的声音。
“妈……”他顿了顿,固执地还是那句话,“不去,我不能去!”
“你怎么不能去?”沈艺衡怒了,“为了那小混蛋!”
“你他妈的别乱说!”沈浔跟着怒吼起来,时隐心里猛地一痛,死死抓着沈浔的手,对他不断地摇头。
越是这样,情况就越是糟糕。
他心里一直觉得,是他自己怕冷,自私地把别人儿子拖进深渊陪他,所以怎么骂他都活该,就是别再吵了……
“你听话,出去好好想想!你才几岁啊,你懂什么爱情?毁你前途的爱能叫爱吗?”沈艺衡一点点平静下来讲理,“你先去吧,学校在申请了,大伯一家在那边会照顾你的。”
沈浔仰头靠着枕头,两行清泪流下来。他知道,他这一去,少则三五年,多则……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重复呢喃着:“不去,我不去……”
电话里传来滋滋的电流声,好像绝望的心跳,越来越平缓。
不知过了多久,沈艺衡的声音再度传出来,又是命令又是祈求:“佛美,你去不去?”
……
时隐觉得天都暗了。再没有余地了,他绝对没有理由让沈浔为了他放弃这么难得的机会。
从前沈艺衡和楚倩连画具都不想让他碰,这会儿好了,全面解封。画画吧,雕刻吧,做一辈子艺术家,想怎么搞怎么搞。
代价是放弃时隐。
天平倾斜了,压得好痛。沈浔抱着时隐,泪眼婆娑:“我不去,我不去……我不画了,一辈子都不画了。”
时隐由他抱着,僵得像个木偶,动也不动,心里却不停地再说:你去吧,你去吧,求你一定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