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胃部猛一抽搐,然后双腿一软,在海风和晚霞中,我一头栽进了沙子里。
失衡的时候我竟然在想,医生这回大概会骂狠我吧。
没想到刘医生什么都没说,看我醒来,只是轻轻摸了下我的头发,说节哀。
我不懂为什么大家都爱说这句话,好像说出来当事人就可以真的顺变一样。
“谢谢。”我点点头,“我能去看看她吗?”
刘医生摇摇头,“她大概不想任何人去看她吧。”
看我皱起了眉头,刘医生补充道:“她托方珉把骨灰洒进了海里。”
我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只能扯了扯嘴角。本来是想笑一笑的,结果被口水呛住了,开始猛烈咳嗽。每咳一下,胃都跟着抽疼。
我紧紧按着胃部,刘医生赶忙走过来帮我顺气,一边拍一边说:“小施,你也别怪她。听小方总说我才知道,林倩的病已经到晚期了,你爸爸本来说要卖房子给她治病,但是化疗期漫长且痛苦,她说宁愿活得体面一些,哪怕时间短一点。”
“后来你爸还是选择尊重她的选择。他们拿自己的积蓄去旅行,在南方住了一阵子。卖房的钱留给了你,合同应该在小方总那——他们说,这一切如果让你知道,以你的性子,大概会把这笔钱也拿出来,往治疗的无底洞里砸。你妈不想看你下辈子都被她的病拖住,更不想每天受求生和求死的折磨。”
“所以,他们没有不爱你,更没有抛弃你。甚至,林倩一直和小方总保持着联系,通过他来掌握你的动向。你也别怪小方总不说,他应该也是受了将死之人的嘱托,担心你会钻牛角尖才帮忙瞒着。”
“当然,这些我也是刚才知道,是他托我转达你的。林倩生前也没留下信一类的东西,只留了个财产处置的遗书。”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太狗血了太狗血了太狗血了!!!我剁我自己!!!
第34章
好不容易被被窝捂热的手,好像一瞬间变凉,我控制不住手指的颤抖,也控制不住思绪的飘忽。
刘医生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只能听到病房外头小孩嘻嘻哈哈的声音。他的妈妈说,别吵,病房里禁止喧哗哦。
我想,如果是我妈在,她大概只会告诉我,笑声会打扰到痛苦中的人。
她会做出放弃治疗的决定,我一点都不奇怪。我爸会支持她环球旅行,我也不奇怪。我奇怪的是,他们竟然一致认为我会“钻牛角尖”,然后统一用隐瞒的方式来“保护”我。
看来我在他们眼里,真的是个固执、消极且多虑的人。
这么乐观的家庭出了我这么号人物,大概是我爸妈没想到的吧。
想着,我决定不流一滴泪,学我爸潇洒向前看。可眼睛真的好不争气,不管我怎么学电视剧里仰头或扒拉眼眶,还是有水珠吧嗒吧嗒地掉。
靠,还真被他们说中了。
钻牛角尖的结果是,我打完吊针后偷偷跑到了海边。如昨的海腥味,如昨的晚风,只是我永远不可能再过一遍2018年的重阳节,海岸线边也不会再出现一个戴灰色贝雷帽的男人。
可海里永远会留有一个人的骨灰。她这一生平淡又壮阔,拥有十分爱她的丈夫和不怎么让人省心的儿子。她自学了两门外语和小提琴,几乎人人夸她优雅美丽。
她不算长寿。
被海风吹得久了,脑袋也开始疼。
海浪拍在裤腿上,我重重跪了下去。从来不知道海水这么苦,又咸又苦。
沙滩很软,像儿时的床。太阳刚刚落下,地面还有些余温。我就躺了下去,海浪在身侧或身下游走。我想,那是我妈的手。
她在抚摸我。
我把脸埋在沙子里,没一会就留下一小片水渍。没错,那一定是被海潮打湿的。
其实还没完全入夜,可我冷得发抖。身上没有任何力气,悲哀的是,我很难站起来。
我选了个僻静无比的地方,现在却没法自己站起来。
直到胃里一阵翻腾,我才想起今天的药还没吃。可我手上没有一点力气,只有眼泪抑制不住地流。胃的抽搐带出一些呕吐物,我只能平躺着望天,像一条死鱼,任自己鼻口被堵塞住。
后来我的眼皮也支撑不住,眼前模糊一片。闭上眼前我感觉身体被一双热乎乎的手稳稳托起,虽然鼻子被酸馊的东西堵住,但衣服的触感是柔软干净的。
我还看到一片强光,光里是我妈留给我的遗书。
扉页用铅笔写着,心存希望,接受死亡。
***
刘医生比平时还要严肃,脸黑得像鞋底——不对,我不能用这么不礼貌的词去形容一个救死扶伤的人,总之他脸色不好。
看大家的表情我就知道,我的病一定是恶化了。我在门外看见了我爸,比上次见他时老了至少十岁。
多可怜的男人啊,失去了伴侣,没过多久,也许还要失去孩子。他没进来,我也没勇气面对他,就隔着玻璃门,遥遥望了很久。
现在我身上插得管子比原来还多,但是痛感没那么明显了,也许是麻药劲还没有过。我拿手摸了摸肚子,发现裹着很长的纱布。
刘医生看我醒了,神色凝重地说,别担心,虽然有扩散,但是已经摘除了。只是以后饮食起居都要更小心一点,因为耐药性已经产生,需要换一种治疗方案,也许换药早期会出现不适症状。
我只剩四分之一个胃了。
第一个进病房的人是方岷。我看到他紧紧攥着拳,腮帮子也因为用力而鼓起来,一副痛苦又隐忍的样子。
我不禁心疼,苦笑道:“谁能想到呢?本来以为分就分了,结果因为我妈,你又得回来。”
我没有问他从哪里得知我的住处,也不敢去想今后该如何与他相处,只是觉得这一刻很难得,值得我忘掉病痛全身心去享受。
方岷把手覆在我的伤口上,怕我疼所以没有按实,虚虚搭着。温暖,干燥。
这么温馨的一幕如果不是发生在病床上,大概能被我写进回忆录里,然后认认真真在题目上写着:致方岷。
可偏偏我刚得知病情恶化的消息,而我俩已经不是恋人关系。我如果真想写回忆录,估计还得拿到他的授权。毕竟,我的男孩日后说不定就成了商界大鳄。
哦对,他现在已经不是我的男孩了。
恶化说明什么呢?如果预后好,我本来有99%的希望活得很好,现在概率直接减了个半。怎么会这么倒霉啊,明明我不喝酒不抽烟,除了睡得晚和吃饭不规律外没有别的坏习惯,怎么上帝就是不肯放过我?
我想着突然嗤笑了一声,问:“今天小方总怎么突然这么有空?”
他迅速收回了手,像被烫到或蛰到一样,望向我的眼神很复杂。我觉得我该读出些什么的。悲伤或自责?似乎都有,又都不是。
他只是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唇,最终摇摇头,不停地说对不起。
不必了,我说,你也要注意身体。
毕竟我见过小方总喝起酒来的样子,像是不要命的。
他像是在憋泪,喉间发出隐忍的颤音。
第35章
后来,照顾我的人变成了我爸。
这个男人已经没有半点活气了。他不止一次偷偷跑到走廊里哭,那身形佝偻成一团,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我不是一个听话的人,从小到大给他们添了太多太多麻烦。甚至,在我妈的最后一段时光里,还害她为我担心。
我劝我爸去南方再住一段时间,呼吸呼吸林倩女士的余温也好。
他说我不孝。
是啊,我是不孝,所以我更不能劳您照顾我啊。
我笑道:“方岷把手术费给垫了,还留了个护工,您能有人家专业嘛?看我这样子你不闹心啊,还不如去南方陪陪我妈。”
有一种爱深沉到不忍看他受苦,我懂这种感受,也不想让我爸看我受苦。
过了一个月,我爸终于意识到专业的护工比他会。我赶紧给他买好南下的机票,千哄万哄让他去过几天清净日子。
小夏也知道了这件事,说要来病房看我,被我挡回去了。实在不想每来一个人就安慰他们一遍。
有天我收到一张银行卡,里面的数额多到吓了我一跳。
不用猜都知道这是谁寄来的,除了方岷,大概没有人会傻到把密码写在银行卡旁边。
连同卡片一起寄来的是一封信,他说,这些钱应该足够五年内的治疗花销,如果不够,他再想办法。
我打电话问他这算什么,方岷没有回答,只是一字一顿地说:“坚持下去,我爱你。”
我觉得伤口隐隐作痛,喉咙差点发不出声音。
他还是会说“爱”我。哪怕分开了,仍旧像七年前那样说“爱”我。
“那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哑着嗓子问。
药物让我的情绪不太稳定,话没出口眼泪就先落了下来。
电话传来几句印度尼西亚语,我立刻直起身,因为动作太大,带着缝合处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你在印尼?”我大口呼吸着,空气进入肺部却像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