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岷说着给了自己一个巴掌,脸上迅速出现一个红红的掌印。眼看他就要去厨房,我生怕他拿刀自残,赶紧拦住了,告诉他,这件事不是重点。
年轻人完全不理会我的安慰,把自己的手抓得血肉模糊,就好像这样能替我分担一点病痛一样。还是和少年时一样,又狠又幼稚。
可我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指责他——你看,你的做法叫缘木求鱼,根本没有用。
“不怪你当初一直不喜欢我。”方岷说,“果然,我从来就没弄懂你过。做手术多疼啊,我怎么敢让你再因为我住一次医院。”
他突然正色。那神情过于虔诚,如果不是下一句话让我的胃猛然抽搐,我甚至以为他这郑重的语气是要求婚,“所以,施老师,你上次的那个问题......我......想好了。”
要及时止损吗?
要吧,他说。
门被带上的时候我听到一声巨响。也许它没能耐发出那么大的声音,但我清楚感受到心脏颤了一下。
方岷走了。
我怔了很久,久到手都麻了,我才抬起来摸摸脸。
没掉眼泪。太神奇了,这么多年的感情一朝断了——不是我提的——我竟然没有哭。
我真的没有想到,在知道我的病情后,他会选择放手。
现在我突然明白,当初我敢劝他“及时止损”,现在敢拿自己的病做刀子往他心口扎,其实都是因为心中有期待——或者说,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他不会放手,哪怕我提了这个话头,我俩也会就这样纠缠下去。
胃疼。我觉得应该吃些东西压一压反酸。
只是冰淇淋化了,蛋糕毁了,蜡烛灭了。我的晚餐被糟蹋得一片狼藉,但好歹能入口。
只有音响仍在坚持不懈地工作。里头在唱,有些幸福,不是我的。
作者有话说:
是谁说要来得更猛烈些来着?(挠头)
第32章
时间过得很快,我带的那群学生都顺利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其中有个小男生考上了和方岷一样的大学。我特意多看了他几眼,棱角轮廓五官竟然有点像方岷。
可在这世间,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他。
小夏兴高采烈地帮我算奖金。我们班过线率高,能拿到不小一笔。这就意味着下一个疗程的药也有了着落,我可以把方岷临走时留下的银行卡还给他,补上之前救急挪用的钱,然后从此真的再无瓜葛。
对了,我从方岷家里搬了出来。本来方岷要把那个房子过户给我的,他说不想看我住逼仄的出租屋。
他哪里知道,房子太大的话,一个人住真的很冷。再说,分都分了,还要送我一套房子,这是什么道理?分手费?
我拒绝得干脆,花了两天的时间另找住处并搬家。
结果方岷偷偷往我行李箱里塞了一张银行卡,看那金额,应该是他工作以来的奖金存款。
旁边写着:密码是你的生日。
分手后他记住了我的生日。多可笑啊。
为了不见到方岷那张脸触景伤情,我特意找了搬家公司。没想到那天方岷竟然打电话质问我,真的连一面都不想再见吗?
然后我换了号码。
也挺好。术后恢复很不错,肿瘤也没有发现转移。一个人活得久些,也不是不行。
新家在一个很深的小巷子里,是那种老式居民楼。晾衣杆横在防盗窗之间,窗台伸出去一截。我的房东很喜欢花花草草,于是委托我住的时候给窗台上的花浇水。
我求之不得。
就好像靠近鲜活的生命就能让自己活得更久一样,我钟爱在傍晚观察那些绿植。
五点的光很懂事,跳到叶子上给它们染上金黄。我久违地想,要记录一下这么美的光。
巷子外也有叫卖的摊贩,从生煎包到锅贴,都是我小时候顶爱吃的东西。
在新家的生活还算惬意,我参加完孩子们的答谢宴,就跟老板辞了职。
离开写字楼那天晚上小夏红着一双眼说,施老师,以后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我笑,怎么着,咒起我来了?
她陪我一直走到地铁站。
海滨城市的游客一年四季都很多。海对岸的灯火若隐若现,情侣依偎在一起,以落在海里的星辰为背景合照。
这片海,曾经承载过好多人的告白。
闪光灯此起彼伏的,像要给黑漆漆的海面一些馈赠。
小夏在地铁口站住,向我张开双臂,像一只正欲展翅的海鸥。她扑过来,说,施老师,希望你往后平安喜乐。
年轻女孩的头发有不同于方珉的香气,是春天的泥土,馥郁的繁花,缱绻的低咛。方珉不一样,他是最热的夏阳和最冷的冬雪。
“谢谢。”我说,然后结束了这个点到即止的拥抱。
小夏后退的时候,眼里水汽还未散去。
“施老师,如果你觉得不开心了,欢迎随时来找我。”她声音软软的,“还有,烦心事也可以找我说。你千万不要放弃自己。”
我哑然失笑,这个小姑娘是把我当做一失恋就要寻死觅活的人了嘛?
“放心吧,也欢迎你去我家做客。”我说,“我自认做饭还不错。”
从三中辞职后,我联系了大学导师,请他帮忙牵线,接了一些翻译的活儿。他听说了我现在的境地,话里话外都是惋惜。
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师一直在说,明明当初在学校里我学业很不错,怎么最后选择那样一所中学、又从三中辞职。他问我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才会在几年里把工作换了又换。
最后倒是我去安慰他——没事的,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说,是了,你一直都是个没什么野心的孩子,得过且过,好像人家抢破头的东西跟你没关系似的。
我笑了。倒也不是什么都不想抢,唯一一个让我有些牵念的,终究是没留住。
第33章
翻译任务不重,只是术语比较多,大都是金融相关。我买了一本金融学基础来做中英对照,这才发现,那些方珉和郑九聊天时我听不懂的内容,其实这本书里是有解释的。
我看得入迷,提前DDL两天完成了工作。
后来把厚厚的纸交给甲方,我听到他们夸我,翻译得还挺精准。
——你瞧,我也能进入方珉的结界。
我换的电话,没有几个人知道。除了平时和我爸妈和老朋友联系一些外,就没别的事情了。我爸妈又忙着旅行,没空搭理我,所以我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无人问津的安静生活。
我照旧按刘医生的嘱咐吃药,自己做饭,给窗台上的花浇水。要不是经常午夜梦回时猛然看到方珉的幻象,我几乎都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忘了这个人。
就这样得过且过地到了重阳。黄历上说,宜祭祀、结网、造畜椆栖,余事勿取。我是不信的。
依然吃药,做饭,浇水,翻译。但窗外的夕阳实在很美,我没忍住想去海边走走。
霞光被海面撞碎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出现在天际线附近,背后是被层云分割的晚天。
他穿着黑色的风衣,脊背笔挺,头戴一顶贝雷帽。
那帽子我认识,当初方珉嫌它总粘毛,就扔到了衣柜里,可我觉得这烟灰色很衬他,于是买了个吸毛器,在他出门前整理好再给他。
那双眼睛过于熟悉,以至于那些被强行埋起来的记忆一瞬间涌了上来。我听到心跳混着海潮,脚步竟然都飘忽了。多没出息,一看到他,还是会这么慌张。
方珉就镇定多了。他挪了一下帽子,朝我走来。
他的皮鞋鞋踩在沙子上,应当是没有声音的,连触感都该是软的。可不知为何,我听见钝器捶肉的声音,就好像一下一下,重击的是我的心脏。
海风又凉又腥,我下意识裹紧了外衣。没想到,一双手覆了上来,那体温比我高很多。
方珉帮我扣紧了外套,又把他的围巾分给我。
“方珉......?”我一时间分不清现实或梦境,碰了碰他的手背。暖的。
下一秒,方珉就用自己的外套裹住了我。海盐加上夏阳的味道,太熟悉了,我忍住想猛吸一口的愿望,准备抬头问话,却被他用手按住了头。我只能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感受黑暗和温暖。
“看起来,你过得还可以。”他的声音在头上响起。
我说,还可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珉的胸膛好像颤抖了两下,声线也不那么稳。但这波动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说到最后,又恢复了那种上扬的尾调。
他说,施岷,林倩阿姨走了。
我听见海浪撞到岩石上,海鸥发出鸣响。
“走......谁走......?”我抬起头,试图把这些声音屏蔽掉。
“林倩阿姨。”方珉平静地像无风的海面,不急不缓,“她本来不让我告诉你的,但我觉得......你是想知道。”
我当然想知道!
“什么叫......走?”我问。脑子却不听使唤,想着今天是重阳,本该插茱萸的。
可宁城没有这种花,我只在云市见过它。
“走就是......”方珉紧蹙着眉头,语气依旧无波,可我能从他的眼神震动里看出痛苦情绪。后来他还是没把话补完,只是叹着气,把手放到我肩膀上说,施岷,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