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贯清透好听的嗓音,说起温柔款款的体己话时,当然是暖人脾胃的,然而管奕深却没想到,这把嗓子,说起无情的冷言冷语,也同样能够扎穿心肺。
“我花钱养着你,也乐意宠着你,是我心甘情愿,没什么特别要求,只一点——”
“不该管的事,不要多嘴。”
“我下属到底忠不忠心,我和他什么关系,你心里有点分寸,再好好想想,轮得到你问吗?”
方永新由始至终语气都很平静,淡淡地直视过来,将兵不血刃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管奕深瞪大眼,只觉自己呼吸阻塞,充斥着难以言表的惊愕与不敢相信。
是啊,是啊,他和方永新之间,不过是金主和小情人的关系。
他千不该万不该,失了分寸感,提出那些根本没资格开口的问题。
方永新的每一句话都那么有道理,可为什么,他只觉心头重重压上一块大石,难受得喘不上气。
“你慢慢吃吧,我出去打个电话。”
似乎一秒都不想再和他多呆,又似乎是对他不懂事的惩戒,方永新丢下了满桌佳肴,径直走出包间。
门关上的瞬间,力气被抽得一干二净,手一松,筷子“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管奕深看着方永新才处理到一半的蟹黄与蟹肉,整整齐齐码在盘子里,色泽好看且诱人。
他突然感到由衷的恐惧。
他害怕这个冷酷无情的方永新,怕他再也不原谅自己。
也害怕那个温柔体贴的方永新,怕他彻底沦为曾经。
9、第九章
回酒店的路上,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是极为难堪的沉默。
方永新仿佛铁了心要给他一个教训,目不斜视,不发一语。
而管奕深呢,从最初的震惊与恐惧中逐渐平复,满头满脑剩下的,只有道不尽的心寒。
心寒什么,他说不清,甚至隐隐觉得只能怪自己。
方永新从未许诺过什么美好的梦境,是他自己想当然耳,过于投入,以致被人当头一棒,才终于醒悟。
浑浑噩噩地下了出租车,正朝酒店大门走去,胳膊却突然被人一扯。
回头,方永新的表情看不出波澜:“先别上楼,我有个礼物送给你,让他们留在停车场了。”
管奕深瞧着他这副冷淡的模样,嘴里发苦,话都说不出来,唯有机械点头,跟在他的身后。
该道歉吗?
可他骗不了自己,那个裴文,他真的没法当作不存在。
哪怕两个人仅仅是包养关系,但一想到方永新对自己的好也会同等复制给别人,他便满心满肺烧得难受。
如果道歉了,岂不是告诉方永新自己不介意他有其他情人。
不行,他介意,扪心自问一百次,还是介意得要命。
就这么抓心挠肝胡思乱想走了一段路,前方男人的脚步骤停,管奕深一个不注意,险些撞上后背。
“看看吧,喜欢吗?”方永新微扬下颔,仍旧是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
抬头,瞳孔里映入一辆银白色的奥迪R8,车型精悍,线条流畅,崭新的外观相当亮眼。
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男人,大概是4S店员工,见两人来了,笑容可掬地走上前,奉承话络绎不绝。
管奕深看着方永新接过钥匙,轻轻点头,把人打发走。
所以……他刚才吃饭的时候出去打电话,就是为了这个?
为什么不早说?
前脚把自己一通数落,后脚又立马送上豪车,这人怎么这么捉摸不透呢。
张口结舌,都不知该说谢谢还是拒绝,半晌才干巴巴地问:“什么意思?”
“我是坐飞机来菀城的,这些天和你出去玩,只能搭地铁出租,委屈你了,算是我的一个心意吧。”
方永新拉过他的手,把钥匙放在掌心,虽然表情淡淡的,措辞仍旧一如既往的好脾气:“你要是嫌规格低了,我回头再给你换。”
管奕深都糊涂了,一路脑补那么多,还以为会冷战挺长时间,现在又算怎么回事?
他究竟有没有继续生自己的气啊?
于是梗着脖子不肯接:“做销售这么赚钱?这车得有两百多万吧?我受不起。”
“还好,签一个大单的佣金,绰绰有余了。”
见他又在价格上来劲,方永新无奈地瞥一眼,眸色回溯了些温情。
“我说过,我只是想让你过得比以前好些,你也不用总想着省钱。”
话都到这份上,管奕深有底了。
方永新的态度大概就是,该训的得训,该宠的还得宠,赏罚分明。
再怎么生气,都不妨碍送礼物送惊喜。
看来,那个裴文在他心目中也没多重的地位,自己反应过度了。
胸中淤积的那口气终于纾解不少,被晾了半天的火气后知后觉地冲上来,手抽开:“我不要。”
方永新不解:“为什么?没有男人不喜欢速度和跑车。”
管奕深撇了撇嘴,并不留什么情面:“我就是那个例外,我对车没兴趣,谢谢你的好意,还是退了吧。”
说错了话,要训就训,做什么摆出那副不近人情的姿态?
搞得他又怕又难受,一下子从云端跌坠泥潭,个中落差,刺激得心脏病都快发作了。
方永新盯着他好一会儿,微垂眼睫,语气变得轻而柔和:“我都说是送给你的,哪儿有退回去的道理?”
“你不要,扔了它,砸了它,随便怎么处置,我没有异议。”
他态度一软,管奕深也硬不起来了,嘴唇翕动几番,低声道:“干嘛那么浪费……我真的没兴趣,我压根就没驾照。”
“驾照可以考,送都送了,你哪怕坐进去,摸一摸方向盘,都算不浪费我的心意。”
末尾两个字宛若投石落水,“叮咚”一声荡开涟漪。
管奕深只觉心弦颤动,抬头看进方永新的眼里,依旧是一如往常的温柔静谧。
视线转向左手边的奥迪,几缕为难的情绪一闪而逝,最终点点头,妥协道:“好吧。”
他在心底给自己鼓了半天劲,后槽牙紧咬,深吸一口气,这才坐了进去。
“磅——”一声,车门合上的瞬间,心跳猛烈加速。
二十二年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把自己关进车厢里,一个人,全封闭。
他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顶盖,又看了看坚固的挡风玻璃,身前的仪表盘,以及身下的全皮质座椅。
内部结构并不算狭窄,但于此刻的管奕深而言,却仿佛上下左右无不逼仄,死死压迫着每一根神经。
他不愿意在方永新跟前露怯,尽管呼吸开始急促,指尖也微不可察地颤抖,连试了几次才顺利扣上安全带。
双手勉强把住方向盘,对于一个普通男人而言,这样好的车,近距离接触,脑海里浮现的必然是些激情狂飙的画面。
但管奕深不同。
他绷着下巴,瞳孔止不住扩散,嘴唇发白。
死都不愿意承认,从坐进这辆车的第一秒,整个人的全部意识,就被拉回了十岁那年,那噩梦般的一天。
祁梁哲为了从妈妈手里勒索到钱财,强行把他从家里掳走,关进那辆破旧的二手车。
也正是那一次,妈妈阻拦失败,不仅没能抢回他,还被车门夹断指关节,再也弹不了钢琴。
祁梁哲开着车直奔赌场,怕他碍事又怕他跑,索性锁在后座,方便自己玩得舒心。
正值八月酷暑,四十度的高温天,没水没空调,阳光暴晒下来,狭窄的空间活像个大蒸笼。
管奕深被关了足有三小时,等好心路人报警把他救出来,已经只有出气没进气了。
十几年过去,他从没有一刻忘记过,彼时哭喊着,尖叫着,拼命拍打车窗试图自救的自己,到底有多么绝望。
记忆宛如潮水袭来,毫不留情地冲刷血管。
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哆嗦,浑身如坠冰窟。
他以为自己好歹能维持表面平静,直至坐进这辆车,才醒悟一切不过一厢情愿而已。
仅存的理智告诉大脑该立刻离开,然而脚下却仿若生了根般扎在原地,半步也挪不动。
熟悉的窒息感扼住咽喉,脸色难看到极点。
强撑着解了安全带,伸向门把手的胳膊抖似筛糠。
却在此时,副驾驶的门突然拉开,眼前一花,被拥进一个炽热有力的怀抱。
“我一直好奇,为什么你和我坐车的时候永远都要开窗。”
“你害怕,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