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了一番功夫,他总算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出来,抵达了段星河所在的住宅区。其实用住宅区来形容这七栋房子都言过其实,因为根本没有围栏将楼房和外界隔开,它们就这么孤零零、脏兮兮地滞留在天地之间,满身都是岁月赋予的伤痕。段星河住的那栋房子,靠近一个隆起的小土包,上面长满及膝的荒草,扔着许多纸巾和包装袋,是条件最差的一栋。
梁迁抬头望着前方透出灯火的窗户,不确定段星河住在哪一层,是防盗窗上爬满三角梅的那间,还是飘着蓝色衬衫那间。
他并不着急,反正第二天在律所也能见到段星河,今晚心血来潮赶来这里,不过是被同学聚会勾起了些许回忆。
但是,既然来了,或许可以打听点其他事情。
梁迁环顾四周,到处都是卖小吃的三轮车,玫瑰冰粉、臭豆腐、狼牙土豆、卤肉凉菜、炸串烤肠,什么都有,种类还挺齐全。
他想了想,走到一个摊位前,点了黑椒味的手抓饼,特意加了最贵的鸡排。老板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妇女,一边给饼翻面,一边好奇地打量梁迁。
“您是住这吗?”梁迁指着后面几栋老楼。
“是呀,”老板的话匣子打开了,愤愤不平地抱怨起拆迁的进度,“这破地方,十多年前就说要拆,我们守着房子不敢卖,拖着拖着就老了。”
梁迁耐心地听她咕哝,在对方唉声叹气的间隙,状似无意地询问,我有个朋友也住这,他叫段星河,你认识吗。
“认识呀,读书那会可是我们这一片出了名的高材生!”老板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地讲起段星河在渔州中学常年考第一名的光辉事迹。
梁迁好几次想打断她,但老板不给机会,直到最后手抓饼制作完成,梁迁伸手去接的时候,才抓住空当问了一句,“那他为什么退学,是不是因为他妈妈?”
“是啊,这一家子人真可怜,女儿就不说了,老妈也疯了,小段要照顾两个人,这几年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梁迁还想盘问细节,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清澈声音。
“梁迁?”段星河似乎是刚刚洗完澡,额前半湿的头发软软地粘在皮肤上,穿着简单的T恤衫和牛仔裤,诧异又犹豫地问,“你怎么在这?”
“我送顾岚玉她们,刚好路过,”梁迁走到他面前,抬起手臂展示自己拎着的手抓饼,“有点饿了,买个东西吃。”
这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但是段星河并没有拆穿。他问梁迁:“同学会好玩吗?”
“还行,老曾也来了,挺欢乐的。”
段星河点点头。
“讲了很多以前的事情,他们好像有什么误会,总觉得我们针锋相对,把我都搞糊涂了。”梁迁顽皮地勾了勾唇角,“你不会也觉得我一天到晚找你茬吧。”
段星河笑了,郑重地说:“完全没有。”
他们沉默了好一会,期间梁迁的视线一直稳定地落在段星河身上,光明正大,不偏不倚,他观察着段星河的眉眼、嘴唇,一时入了神,直到段星河尴尬地左右转头,才倏然一笑,落落大方地问:“顾岚玉说她在沧市见过你,你前几年一直在那边?”
“对,”段星河明显松了口气,回答得很快,“我半个月前才回渔州的。”
“那跟我前后脚,咱们还挺心有灵犀。”
夜风从长满荒草的土包吹下来,吹鼓了段星河的衣服,顺势撷取了一点湿润的牛奶香,然后又从梁迁鼻尖掠过。
周遭喧嚣不绝,有人在激烈争执,但是他们所站立的角落却静谧安逸,被柔和的月光柔和地包裹。
梁迁突然不想再旁敲侧击绕圈子了。
“我听说,你妈妈……病了,是真的吗?”
段星河非常平静地应了一声,并不追问梁迁从哪里得知的消息,坦然地讲述了母亲的病情。他妈妈周白琴患的是间歇性精神病,意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发作起来有躁狂的表现,疯疯癫癫,甚至会暴力攻击试图靠近的人。她生病已经有四年多了,一直在沧市郊区的某疗养院接受治疗。
梁迁问:“你当年退学,就是因为这个?”
“可以这么说。”
段星河语气中的犹豫让梁迁怀疑这里面另有隐情,但是他克制了自己的好奇。“没来上海也是因为这个。”他笑了两声,试图将气氛弄得轻松些。
“嗯,对不起。”段星河惭愧地再次道歉。
“你别这样,知道了原委还怪你,那我还是人吗,再说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梁迁摆摆手,指尖勾着的手抓饼随之晃来晃去。
段星河说:“我本来很期待的。”
梁迁一时没反应过来,挑了挑眉:“什么?”
“去上海。”
去、上、海,这三个字清脆地撞进梁迁耳朵里,激起一阵让他起鸡皮疙瘩的回音。“上海又不会跑,等你有空,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在这交谈的片刻功夫,段星河一身湿漉漉的水汽已被晚风吹干,黑亮而柔软的头发变得蓬松,他低下头,用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轻轻摩擦一颗小石子,轻声说:“那不一样。”
“因为我不在,是吧?”梁迁促狭地捕捉段星河的视线,皮鞋底踩住了他踢来的石子。
“是啊,因为你不在。”
段星河有种别人学不来的本事,比如此刻,梁迁虽然和他相视而笑,但完全分辨不出这句话是戏言还是真心。
“我要回家了,不能在外面待太久。”段星河看了眼手表,踌躇着跟梁迁告别。
梁迁笑话他:“这才几分钟,你还有门禁啊。”
“家里有人在等。”段星河回答得含糊。
梁迁想起刚才那个摊主的只言片语,颇感兴趣地问:“你还有个妹妹?”
段星河微微一愣,点头承认了。
“肯定也特别漂亮吧,什么时候认识一下。”
段星河很浅地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跟梁迁道了再见之后就往后面的楼房走了。刚走两步他又回过头,对梁迁说那家的手抓饼不卫生又难吃,还是丢掉算了,如果真饿了,可以去买点别的。
夜空下,他微微侧着身,小半张脸朝着梁迁,清清爽爽、干干净净,身后是画满涂鸦、斑驳皲裂的居民楼,以及狂野生长的碧绿杂草。这奇异的一幕带来强烈的冲突感,在梁迁的心上举重若轻地落下一锤。
“段星河!”他高声喊出他的名字,像个青春期躁动的小男孩,在段星河的邻居们诧异的目光中,狡猾而畅快地笑了,“明天见。”
正文 第7章
兴邦律所很早就制定过卫生制度,要求保洁员早晚各拖一次地,擦一遍桌子,每周进行一次大扫除。这些工作量如果平摊到两个人头上,并不算很重,而且干完活之后,保洁员还可以在杂物间休息,去茶水间吃点心,待遇算是不错。
但是现在却有人偷懒耍滑了。
梁迁第三次从前台路过,张紫慧还坐在庄眉旁边,两个人对着手机嘀嘀咕咕,说说笑笑。他去复印区拿印好的文书,看到段星河在擦拭办公桌,挽着袖子,动作卖力,因为弯腰的缘故肩胛骨微微突出,背后洇出翅膀一般的汗渍。他脚下放着一个红色塑料小桶,洗抹布用的,里头的水已经浑浊。
梁迁在打印机旁边装订文件,目睹段星河擦完了整排的桌子。段星河也看到了他,提着水桶经过时,轻轻地点了个头,不说话,只是笑笑。
梁迁伸手揪住段星河的袖子,拇指和食指掐着一点点边,扯着不让他往前走。段星河停下脚步,和梁迁一起移动到大盆栽后面,小声问怎么了。
梁迁说:“这几天张姐为什么不干活,全都是你在忙。”
“她腿疼,好像又犯风湿了。我多做一点也没关系,她毕竟是长辈。”段星河悄悄活动着酸痛的手腕,还以为梁迁没有注意到。
“得了吧,她就是欺负老实人,之前另一个保洁在的时候她可不敢这样。”透过镂空的装饰柱,能看到前台的光景,今天所里没什么客户,庄眉也得闲,和张紫慧亲热地凑在一起,讨论哪一个包包更好看。
“既然风湿这么严重,干脆辞职别干了。”梁迁将文件放在复印机上,大步流星地走向律所前台,打算好好“慰问慰问”张紫慧。
“诶,你别,梁迁!”段星河一把抓住梁迁的手,用力往回拉,他大概很紧张,劲头下得十足,再松开时,梁迁手背都红了。
“对不起,”段星河急忙道歉,满脸羞愧之色。梁迁垂下手臂,轻轻地握了两次拳头,又缓缓张开,感受着那种奇妙的触感,一时没有说话。
段星河的手形漂亮,指节修长,但掌心却很粗糙,满是老茧和伤痕,和高中时截然不同。梁迁叹了口气,说:“你干嘛,受了欺负也要往肚子里咽?”
“我会跟她沟通的,但是……你说不合适。”
梁迁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手背上的热度还没散去,心却有点凉了,“你是怕别人说闲话是吧,不想跟我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