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星河急促的脚步将楼道的声控灯点亮了。他戴着头盔,拎着保温饭盒,锁骨上一层薄汗,脸色微微发红,来得很急。
梁迁本来饿得要命,见到他突然就从容了,埋怨道:“这么着急干什么。”
“包了点馄饨,我怕泡烂了不好吃。”段星河一脸歉疚,“等久了吧。”
“还好,”梁迁口是心非。
一回到办公室,梁迁就迫不及待地揭开了饭盒的盖子。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碗红油馄饨,个头小巧,皮薄肉厚,汤面上飘浮着绿色葱花,鲜香的味道随着热气在房间内蒸腾。
“好香。”梁迁由衷地称赞。
“都忘了问你口味,”段星河这时才觉得懊悔,“你吃不吃葱和香菜?”
“吃,我不挑食。”梁迁夹了一个馄饨放进嘴里,很快露出惊喜的表情,对段星河竖起大拇指。
不是溜须拍马,段星河煮的馄饨确实美味,不输给外面的饭店。梁迁一口气吃了半碗,才暂时停下筷子,说了句清楚的话:“没想到你手艺这么厉害。”
段星河微微一笑,说:“去年在一个小餐馆里打过工,偷师学了点。”
梁迁动作一顿,再去夹馄饨时,突然就觉得两根筷子之间有千斤重,坠着他,让他几乎抬不起手腕。过了一会,他放弃了,轻轻将碗筷摆好,转过头问段星河:“很辛苦吧,这几年。”
段星河一愣,言简意赅地说:“还好。”
他的脸上没有怨恨和痛苦,平静得像一块海边的岩石,虽然被滔天巨浪磨平了棱角,但是浪潮退去后,他还在那里,不曾移动分毫。
梁迁鼻子一酸,不想把气氛搞得悲情,假装随意地问:都干过什么?”
“外卖员、服务生、摆地摊,很多,还在工地上搬过砖。”段星河察觉梁迁的目光落在自己粗糙的手上,条件反射地缩了缩手指。
沙发不算宽阔,两个男人并肩坐着,窗外是璀璨迷离的夜色,背后是灯火阑珊的律所,只有头顶一盏暖光洒下来,营造出一种亲昵而深情的假象。
梁迁叹了口气,说:“你怎么不告诉我啊——”话音刚落,他又想起了什么,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忘了,那时候我们不熟。”
其实现在也不熟。
“快吃吧,待会凉了。”段星河站起来,踱步到梁迁的办公桌旁,指着那叠厚厚的材料问,我能看看吗?
梁迁点点头,端起饭盒继续享用他珍贵的夜宵。段星河笔直地站着,翻了几页文件,突然说:“补充协议一中,甲方和绿鑫公司的项目经理签了字,虽然没有加盖公司公章,但是后续双方有过几次函件来往,这应该可以认定为意思表示一致,这部分工程量应该得到承认才对吧。”
梁迁吃了一惊:“你还懂法律?”
段星河有些心虚地将判决书放回桌面,两只手背到身后,小声说:“不算懂,学了一点。”
梁迁囫囵咽下最后一个馄饨,抽出纸巾擦了擦嘴,问他:“自学的?”
“前年我参加成人自考,考上沧大了,修了金融跟法律,今年毕业了。”段星河垂下眼帘,过了几秒,又看向窗外闪烁的灯牌。
金融和法律,跟梁迁的学科背景一模一样。
“物理呢?”
“落下太多了,而且,我们国家也不缺科研人才。”段星河似乎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三两步走到茶几前收拾饭盒,对梁迁说他要回家了。
梁迁本以为他能多留一会,没想到还是这么行色匆匆。他有点失望,觉得段星河走了,自己一个人在律所加班也没意思,索性把法律意见书的草稿拷到U盘里,跟他一同离开了办公室。
写字楼里空旷又寂静,电梯流畅地一滑到底,到了一楼,梁迁先迈出去,然后等着段星河跟上来,笑着说:“今天谢谢你的夜宵。”
段星河摇头示意不用客气。
梁迁突然来了兴致,问他还会做什么菜。
“很多都会,”段星河轻声回答,“你喜欢吃什么?”
梁迁心头一暖,受宠若惊地问:“我还有机会吃到啊?”
“你不嫌弃就好。”
“我怎么会嫌弃。”晚风拂面,一股暧昧的气息悄悄滋长起来,梁迁在心中默念,我求之不得。
段星河骑上电动车,煞有介事地带上头盔,头发被压扁了,松紧带卡着下巴,让他看起来特别可爱,梁迁微笑着打量他,直到段星河假咳起来,他才问:“段星河,你还想去上海吗?这周末我们一起去吧。”
幽暗的路灯下段星河的表情不甚明朗,他沉默的那段时间,夜色似乎更浓郁了,一层黑雾落在彼此身上。他对梁迁说:“我周末要去沧市看我妈,对不起了。”
正文 第9章
晚上十一点半,梁迁回到家里。
别墅里很安静,二楼全是黑的,一楼只有客厅开了灯,梁宴杰和姚南冬依偎在沙发上,正在看一部好多年前的香港电影,面前摆着一盘水果沙拉和一些零嘴小吃。
“回来了?”梁宴杰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梁迁才不理他,开口就跟姚南冬告状:“妈,你得给我主持公道,我爸就像资产阶级剥削无产阶级那样残酷地剥削自己的亲儿子。”
姚南冬披着一件酒红色的睡袍,惬意地枕着丈夫的肩膀,听到梁迁的血泪控诉,忍俊不禁地笑眯了眼,问儿子吃饭了没,冰箱里还有晚上的剩菜。
“剩菜就留给我,”梁迁从沙发后面经过,大逆不道地在他老爹头上敲了一记,又风流地撩了撩姚南冬耳畔的卷发,“我回房间了,你们继续腻歪。”
他上楼的时候,姚南冬悠悠地说:“前因后果我都知道了,梁迁,这事你做得确实不对,工作和私人感情要分开。”
梁迁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却没有多作反驳,钻进卧室捣鼓他的唱片机去了。
靠墙的书架上,一排黑胶唱片整整齐齐地排列着。LP虽然早已被CD取代,但是因为更加真实细腻的音质,以及这些年复古风潮的兴起,自有一拨音乐爱好者追随。姚南冬就喜欢黑胶唱片,年轻时收集了不少,梁迁耳濡目染,也爱上了这种音乐载体。
音乐人中,也有发行黑胶的,他最喜欢的制冷剂乐队,首张专辑就是黑胶。九年前乐队在沧市签售,总共只卖三百张唱片,梁迁本打算亲自去买专辑,哪知演出的日子碰巧和家族聚会撞上了,没办法脱身,因此遗憾错过。
但他没有郁闷太久,两周后在他十七岁生日会上,梁迁收到了这张珍贵的唱片,当时惊喜的感觉,他至今记忆犹新。
送礼物的人不知是谁,梁迁把礼盒的包装纸翻来覆去抖了几遍,没找到一点线索,没有贺卡,没有情书,也没有小纸条。当时派对已经结束,朋友同学都走光了,梁迁盘腿坐在地板上,珍而重之地捧着《欲望河谷》的黑胶唱片,心中涌起一股无法形容的感动。
其他朋友的礼物未必不走心,可这个陌生人——梁迁对他一无所知,叫一声陌生人并不过分,他怎么知道自己喜欢这样一个冷门乐队呢?这样一张限量发售的唱片,要么是托人在沧市买的,要么是专程赶过去的,无论哪一种,这份心意都太难得。
印象中,梁迁并没有向周围的朋友提过制冷剂,即使有,也只对温卫哲说起过一两次,而温卫哲对独立音乐不感兴趣,听他介绍时就直打呵欠,根本不可能记到心里去。
梁迁掏出手机,想给温卫哲打个电话,看着脚下小山似的礼盒,又决定暂时缓一缓。果然,他很快就拆到了温卫哲的礼物,一件大牌的球衣,附带一张写满狗爬字的生日贺卡。
这下梁迁彻底迷茫了。
下午六点,姚南冬加班回家,看见梁迁坐在客厅吃西瓜,周围全是纸盒、彩带、包装纸,茶几上摆着塌陷的半块蛋糕,餐桌上堆着用过的一次性碗筷,简直是遍地狼籍,脏乱不堪。她皱着眉头训斥梁迁,让你在家里招待同学,你就给我弄成这样?
待会我收拾,别着急嘛。梁迁把切好的冰西瓜递给母亲,挤眉弄眼地说“消消气”。
姚南冬立刻就笑了。有这样一个性格阳光又会拿捏分寸的儿子,完全是家里的宝贝,哪里舍得跟他置气。
姚南冬吹着空调喝着冰水,满意地监督梁迁打扫卫生,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说:“对了,我中午出门那会,在大门外面遇到一个男孩,他有个礼物送你,我随手给你丢到桌子上了。”
梁迁一下子挺直了腰:“谁啊?”
“我又不认识。”
梁迁丢下抹布,从茶几上拿起一张旧报纸,专门用来包礼物的那种,浅黄色,印满花体英文字母,被他暴力撕烂了后又小心翼翼地折了起来。
“是用这个包的吗?”
姚南冬扫了一眼,不确定地说:“好像是。”
梁迁心脏砰砰跳,也说不清为何激动,一个劲追问那人长什么样。
“戴着棒球帽,挺清秀一个男生,当时我着急去法院,没看仔细。他说他是替别人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