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迁从办公桌上拿起一只钢笔,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甩着玩,在心中默念没有说出口的话。
就在刚才,他很想告诉聂菡,你知道吗,段星河曾经是渔州中学的年级第一,他考上了B大物理系,如果没出意外的话,现在应该是我国科研事业的新生代力量。他的偶像是爱因斯坦、钱学森,真的,他自己在班会课上讲的,班主任兼物理老师曾梁利平时就器重他,听完之后更是满眼赞许。
所以,别看段星河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保洁员,其实他远不止于此,也不应止于此。
梁迁记得,班会发言结束之后,段星河不声不响地坐下,右手摸了摸耳垂,然后放在膝盖上握成了拳头。
当时梁迁的座位在他右后方,是三年来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这些细节他看得一清二楚,段星河咬嘴唇的时候,他也忍不住跟着紧张。
段星河提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垃圾袋,象征性地敲了敲洞开的房门,“梁律师,我进来了。”
他今天穿了一件圆领T恤,颜色是牛油果绿,胸前印着飞机的图案,显得青葱水嫩,稍微柔和了清冷的气质。
“嗯。”梁迁将饱受蹂躏的钢笔扔回桌面,主动起身收拾废纸篓,递垃圾袋给他的时候,两人的手指碰了一下。
“今天晚上同学聚会,你知道吗?”
段星河摇摇头,给纸篓套上新袋子,然后拧了拧抹布,弯腰擦拭梁迁的办公桌。
“你要去吗?”
段星河的动作停下了,他抬头看着梁迁,左眼下的泪痣仿佛会说话,淡淡地控诉着他的不怀好意。
“我不是歧视保洁工作,也不是想看你丢人。只是你高中毕业后就没参加过同学会,所以才问问。老曾经常惦记你……”梁迁觉得自己的辩解越来越苍白,透出一股垂死挣扎的暮气,索性闭口不言,走到窗户边,俯视北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
“我就不去了,”段星河的语气相当温和,顿了一会,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再说我也没有特别要好的同学。”
梁迁揶揄他:“杜沈不是吗?你们体育课总是一块打乒乓球。”
段星河想了想,认真地强调:“也就体育课。”
擦完了桌子,他又去擦装卷宗的书柜,为了将顶部和角落弄干净,他费力地踮起脚,把手臂伸得僵直,这个动作带起了腰侧的衣服,使得一片温润皮肤暴露出来。
“我来吧。”梁迁一米八六,比段星河高些,干这个活更容易。他刚走上前,段星河突然趔趄了一步,后背正好撞上他的胸膛。
梁迁条件反射地扶住段星河的腰,随后讪笑着松开,两个人互相道歉,相隔一段距离站稳。梁迁从段星河手中接过抹布,仔细擦洗书柜顶部,咋舌道,“上面竟然这么多土。”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阵,段星河无事可干,似乎有点不适应,又不好一直盯着梁迁,于是指着盆栽旁边的一叠文件问是不是作废了,他可以帮忙拿到碎纸机那里处理。
“不用,你休息就好。在沙发上坐一会吧。”
段星河不肯坐,挺固执地站在旁边,若即若离地看着梁迁。
梁迁回忆起某些往事,忽然笑了:“这好像高中的时候做值日,你记得吗,有一段时间我们曾经是一个值日小组的。”
段星河说:“你坐我斜后面的时候。”
当时班上每半学期换一次座位,所以有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都因为前后桌的关系而“被迫”纠缠,比如课堂上的四人小组讨论,或者卫生值日,总是无法避免地共同参与。
那两个月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否有变得更亲密,梁迁拿不准,不过说的话确实要比平常多一些。
两人的同桌都是女生,每次遇上卫生大扫除,梁迁和段星河便主动承担起擦玻璃的职责,把倒垃圾和扫地的轻松活让给她们。
擦玻璃的时候,梁迁和段星河一个在教室一个在楼道,踩着凳子奋力挥舞抹布,哪块污渍不是自己这面的,便敲敲窗户提醒对方,偶尔目光交汇,就自然而然地相视一笑。
同学们都说段星河高冷,但在梁迁的印象中,他笑的次数并不少。
“今晚的同学聚会我要去,也有好多年没见他们了。”
“嗯。”段星河静了几秒,又补充,“玩得开心。”
“你就不怕我把你现在的情况告诉他们?”
梁迁擦完了柜子,转过身直面段星河,俊朗的脸上不带笑意,微微突起的眉骨增加了威严和气势。他是非常认真地在问这个问题。
段星河先是一愣,随后极轻微地抿了抿唇角,说:“没什么,这些都是事实。”
梁迁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怒火,段星河越是波澜不惊,他越觉得烦躁,忍不住问:“每天擦桌子扫地你觉得很甘心?你的梦想呢,不是要当物理学家吗!”
面对他的质问,段星河显得错愕而温顺。在一段突兀的静默后,他说:“你知道热力学时间箭头吗?”
不等梁迁回答,行政主管钟露的高声呼唤把段星河召走了,律所新买了打印纸,数量多又沉重,需要找人搬运。段星河是个勤恳敬业的好员工,钟露叫第一声的时候就急匆匆跑了,留下梁迁手握抹布,呆站着思考热力学第二定律【注】。
他明白,段星河是想说,过去已成定局,时间无法倒流。
正文 第5章
同学会的地点定在渔州中学附近一家酒楼,酒楼菜式精致、口味地道,十年前它的价格令学生们望而却步,十年后却成了大家追忆青春的最佳场所。
高三五班这次聚得齐,总共四十二个同学,到场的就有三十三个,是毕业后参加人数最多的一回。
正是晚饭时间,包厢里安排了两张大圆桌,坐得满满的,紧凑又热闹,喧哗声沸反盈天。几瓶啤酒下肚,男同学们变得红光满面、滔滔不绝,女同学们也忘了维持端庄,笑得花枝乱颤。
梁迁借口要开车,只端着果汁应酬,不过他的人气实在是旺,打从进门开始,杯子就没空过,每个到场的同学都要跟他寒暄攀谈。
班主任曾梁利是最后一个来的,腋下夹着公文包,急促地喘着气,微胖的脸颊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一边推门一边说,对不起来晚了,我自罚三杯!
班长带头鼓掌,大家纷纷起哄、吹口哨,很给老班主任面子。
曾梁利不惑之年,啤酒肚厚眼镜,发顶稀疏五官慈祥,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从业十余年,他始终兢兢业业,对每一届学生都用情至深、鞠躬尽瘁,深受同学们的爱戴。
经过一轮哄闹和争抢,曾梁利最终在梁迁这一桌落座,豪爽地喝了三杯啤酒,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嗝。
大家戏弄老曾,每个人跟他说话,开头第一句都是,“老师,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怎么不知道?”曾梁利干脆把在场的三十余人挨个点了名,一脸得意,“还想蒙我!”
在同学们的喝彩声中,他微微叹了口气,说段星河又没来啊,你们谁有跟他联系过吗?
其乐融融的欢快气氛出现了短暂的停顿,随后响起交头接耳的议论。
有人说:“顾岚玉,你去年不是见过吗?”
梁迁把目光投向坐在对面烫着大波浪卷发的女生。
顾岚玉点点头:“嗯,我在沧市大街上见过,但是他赶时间,说了两句话就走了。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工作,我估计是大学毕业就去了沧市,现在应该还在那边。”
温卫哲就爱挑事,在梁迁的肩膀上重重一拍,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揭了梁迁的老底,说他在参加同学会之前还特意询问段星河来不来,简直记仇得可怕,八年过去了还要跟段星河较劲。
“我那是关心老同学,你别诬陷我。”梁迁笑着辩解,端起果汁喝了一口。
这个话题引起了大家的兴趣,顾岚玉紧跟着调侃:“梁迁就是万年老二,怨念太深了,以前他和段星河坐前后桌的时候,经常咬牙切齿盯着段星河。”
“不不不,”梁迁曾经的同桌边梦力排众议,强行插嘴,“他那不是咬牙切齿,当时我就坐旁边,看得一清二楚,那根本就是含情脉脉,梁迁八成是因恨生爱了!”
同学们哄堂大笑,连曾梁利都呛了一口啤酒。
“含情脉脉是我的特点,我看谁都含情脉脉。”梁迁两手捏住温卫哲的耳朵,迫使他与自己四目相对,随后灿烂一笑,“怎么样,含情脉脉吗?”
“饶了我吧兄弟,我刚结婚。”温卫哲也是个活宝,油腔滑调还带表演,逗得大家笑声不断,抱着肚子东倒西歪。
自从开了这个头,梁迁与段星河的恩怨便成了回忆的主题,后半程被同学们揪着不放,曾梁利一把年纪了也跟着八卦,说什么没想到梁迁心理压力这么大,当时应该多多关心疏导他。
梁迁哭笑不得:“老曾,你就听他们冤枉我吧,当时跟段星河关系最好的是杜沈啊,体育课总是一块打乒乓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