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工作场所,有什么事我们出去谈,你不要拍了!”
离人群还有十米远的时候,梁迁已经能听到他们的争执内容。段星河是个孤僻又害怕给别人添麻烦的性格,眼看同事们纷纷聚拢过来,更是心急,口吻严厉地要求对方离开。
“怎么着?怕了?你个勾引别人老婆破坏别人家庭的小白脸!从我老婆那里骗了几百万!我就是要在工作单位拍,这什么……兴邦律师事务所,我呸,聘用你这种垃圾,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话的是个青年男人,一米七五左右,油头粉面,暗花衬衫,五官长得不错,但是神态凶狠,气质也低俗,头顶抹了许多发胶,像一尊往下淌油的蜡像。他旁边紧跟着一个举机器的摄影师,尽职尽责地对着段星河的脸拍,完了又去拍墙上兴邦律师事务所的标识,以及在场的年轻女律师。
“你这是侵犯他人的名誉权,现在停止,不然我报警了!”才从检察院跳槽的喻雪见过不少风浪,站出来谴责发胶男的行为,然而大家都太文雅了,一个男律师试图夺下摄影机,对方一喊“抢劫了!律师打人了!没王法呀!”就畏首畏尾不敢动了。
“请你现在出去!”
段星河气坏了,呼吸急促,脸颊泛起潮红,来兴邦后第一次发出这么大的音量。摄影机的镜头立刻又朝向他,他不耐烦地试图挥开,发胶男嚷嚷着“干什么?小三还有理了?”然后重重推了他一下。
段星河踉跄地后退,梁迁挤进人群,恰好接住他,扶着他站稳。
“干什么?”梁迁盯着对面两个人,深深皱着眉头,他一来,大家都像有了依靠,如释重负地呼喊“梁律师”。
发胶男立刻察觉这是个刺头,不好对付,不过他摸不清梁迁的蛮横是假装的还是真的,依旧牛逼哄哄地拿鼻孔看人:“我来拍点素材,让你们单位在网上出名,怎么了,有问题吗?”
梁迁冷哼一声:“我同意你进来了吗?”
“你管不着!”发胶男指着段星河,“你们录用这种勾搭有夫之妇的人渣小白脸,本来就违反道德,我跟你说,你是老板吧?现在、立刻把这小子开除,否则我就把你们所有包庇者都曝光到网上!”
“我没有勾引你老婆!”段星河气急败坏,话都说不连贯,转头又对梁迁重复一遍,“我没勾引他老婆。是他老婆自己……”
他的眼角湿漉漉的,尾音有点哽咽,目光的力道是那么沉重,以至于梁迁心口一阵绞痛。
“我相信你,没事。”梁迁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然后转向发胶男,“你威胁律师,没搞错吧。”
“你什么意思?不开除是吧,行,小周,咱们把这个律所好好拍一拍,放到网上帮他们宣传宣传!”
毕竟关涉到律所的形象,围观的小律师们不敢自作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风中战战兢兢的芦苇,生怕造成什么难以承担的后果。
“这是我和你之间私人的事情,跟律所无关,我们出去解决,你把拍了的东西删掉,”段星河见事情难以收拾,往前走了一步,打算单枪匹马对付发胶男,但梁迁握住他的手腕,把人拽了回来。
“怕什么?让他们拍,贾斌,喻姐,小吴,都把手机拿出来一起拍,”梁迁似笑非笑地盯着发胶男,“你可千万要把视频传到网上,看的人越多越好。但凡今天有一句话不对,诽谤罪告不死你!还有你,摄影师,你也是共犯知道吗?”
“你——”发胶男显然心虚了,明明对面站着的是一个小年轻,眼神却像狼一样,他喉结滚了滚,还要虚张声势说些什么,摄影师先慌了,急切地辩解:“跟我无关,是文先生请我来的,事实真相我也不知道啊!”
梁迁见威逼成功了,便开始利诱:“你真不知道?那行,把摄影机给我。”
摄影师看了雇主一眼,神色犹豫,手里的机器摇摇晃晃的,拿不稳。发胶男不愿就这么算了,大骂一声冲上前,揪住梁迁的衣领,往他脸上招呼拳头。
梁迁正跟摄影师说话,没防备发胶男突然发难,来不及躲只能硬抗,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感觉一股力量拉开了自己,随后,就看到拳头落在段星河的脸上。
“砰”,梁迁耳边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烟尘一样弥漫飘洒,视野变得恍惚不清,他下意识地搀住段星河,反手搡开发胶男。
旁观的律师们怒不可遏,本来好好地讲道理,谁知发胶男竟然动武,以贾斌为代表的几个年轻小伙子也冲进战团,大喊着“看清楚了,我们是正当防卫!”
场面乱成一团,摄影师吓得缩进角落,喻雪掏出手机准备报警,梁迁护着段星河退了几步,着急地扭头查看他的伤势。
段星河嘴角破了皮,皮肤上已经开始浮现淤青之色,他似乎觉得尴尬,为了缓解气氛,居然露出一个有点傻气的笑来。梁迁动了动下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抬手想摸他的伤口,又觉得唐突,只能像个教导主任一样严肃地站着。
“怎么回事,吵什么呢?”一个威严而冷淡的声音制止了打斗。
梁迁抬头一看,竟然是万鸿。
万律师五十多岁,是兴邦的高级合伙人,在所里的地位仅次于梁宴杰,但是为人过于严厉,律师助理都很怕他。见到他,贾斌和几个动了手的男生都吓坏了,慌张地躲进人群里。
梁迁没想到万鸿在所里,平时这些高伙神出鬼没,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出差的路上,今天东区也空荡荡的,谁知道他会突然冒出来。
“你们这些……”发胶男倒在地板上,狼狈不堪,衬衫被人从裤子里扯了出来,一丝不苟的大背头也掉下几缕刘海。其实贾斌他们下手并不重,但他就在地上磨蹭着,半天不起来,口中骂骂咧咧:“什么黑心律师,小三的同事也是人渣,我要去告你们,让你们坐牢!”
万鸿皱眉看着他:“这位先生,站起来说话。”
“你谁呀你,”发胶男爬起来,气冲冲地盯住万鸿,正要大骂一通,表情突然变了,而万鸿也扬起了眉毛,一脸不可思议。
发胶男憋了几秒,迟疑地说:“表叔?”
万鸿微微点了下头,问:“文朗,你怎么到渔州来了?”
“还不是他!”发胶男咬牙切齿地瞪了段星河一眼,“房灵盼和这小白脸……”
“行了!”万鸿及时打断了这个蠢货,“你们几个到我办公室来,其他人回去工作。”
发胶男文朗和摄影师跟班得到庇护,腰杆一下子挺直了,洋洋得意地往办公室走,万鸿看向段星河,段星河识趣地跟了上去。梁迁想和他一块,万鸿却客气而冷淡地阻止了他:“梁律师,你就不用了吧,既然是私事,你也不方便听。”
梁迁停下脚步,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行,我不进去,不过虽然是私事,相信万律师也会以大公的心来处理的,毕竟您是做过十几年的法官的人。”
万鸿不置可否,转身进了办公室,房门关上之前,梁迁听到发胶男发出浮夸做作的笑声,还问万鸿,表叔,你招的都是什么律师啊,简直是一群流氓,还吓唬我,以为我不懂法吗?
你懂,你最懂,你就是个傻逼。
梁迁在万鸿办公室外面找了个空的工位坐下,一开始是愤怒生气,后来演变成对段星河的担忧,生怕万鸿偏袒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远房亲戚。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门终于开了,发胶男像只愚蠢的大公鸡,趾高气昂地走了出来,高兴地说:“表叔,咱们也好久没见了,这次看你的面子,就不追究打人的事了。视频呢我也删了,你说是我误会了,那就算是我误会了,只不过我跟房灵盼结婚四年,感情一直特别好,她突然从沧市跑来渔州,要说没有一点猫腻,嘿——我不信!还有送出去的衣服,手表,哼!”他别有深意地、轻蔑地看了段星河一眼,“这次就算了,如果下次还让我抓到,那对不起,表叔,就算是看你的面子我也不能忍。”
梁迁“啪”地将手机扣在桌子上,弄出不小的动静。发胶男看到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却也不敢继续挑衅。
“这位大哥,”梁迁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灿烂笑容,“古人云,反求诸己,有些事呢,还是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尤其是夫妻关系。这么着吧,我给你指条明路,印度神油了解一下?”
发胶男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瞪着他看了两秒,脸皮逐渐涨红了,语无伦次地蹦出些脏话,万鸿无奈地说着“好了好了”,按着发胶男的肩膀往大门推。
摄影师倒是学乖了,走之前不停赔笑,一个劲说“都是误会”。
偌大的地方只剩下梁迁跟段星河两个人,梁迁扭头看他,感觉心里一下子静了,先前的愤怒、担忧、震惊,还有戏耍发胶男的愉悦,顷刻间都烟消云散,只剩一缕盘亘的温柔。
段星河嘴角的伤痕比先前更明显,肿了紫红色的一块,梁迁问:“万律师为难你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