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道 (五泉溪)

　　乔福长是那一年大学毕业的高山县籍唯一留在落凫市的学生。这归功于妻子小凌。小凌有个高中同学，与乔福长是大学同学，小凌读职专时候，到那个高中同学所在大学的城市旅游，结识了乔福长。小凌旅游了三天，乔福长陪游了三天，临别留下了联系方式。等乔福长大学毕业时，两人你情我愿，互为好感，有秦晋结缘之意。小凌说如果你愿意与我百年好合，我想办法把你留在落凫市。能留在落凫市，对于像乔福长这样家庭的学生，想都没有想过，每年从落凫市考入大学的有几百人，毕业后能留在落凫市的少之又少，乔福长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小凌动用堂哥老凌的关系，就把他留在煤都区，分配到下属的城建局工作。
　　两人结婚后，矛盾显现出来。小凌是城市人，城市生城市长，对人情世路看得淡，以为各有各的家庭，各有各的生活方式，亲戚再亲人情再重，毕竟是两码事，不能搅合在一起。乔福长从高山县偏远的小山村走出来，从小山村到落凫市有二百来里路，中间隔着多少座山多少条河，只有他心里清楚，能从山旮旯里出来成为城里人，是谁帮助翻过这些山趟过这些河，也只有他清楚。农村就是个人情圈，这个圈套在那个圈里，那个圈连着这个圈，没有这些圈，乔福长别说读大学留在落凫市，连到高山县读高中的条件都没有。他爹是个没有本事的人，除了撅着屁股刨耖家里的二亩地外，站在人前一句囫囵话都讲不出，家里姊妹多，生活不精打细算都难以为继，乔福长家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见他是块读书的材料，你省一嘴我省半嘴，省下来帮助他读完了大学。
　　乔福长把这个情看得比天大。
　　乔福长毕业留在落凫市，家成了老家人的接待站。当初上学是靠亲戚的帮助完成学业的，欠了一大堆人情。这人情，他爹没有能力偿还，见儿子有出息，就想着法子让儿子偿还。有老家的人去落凫市办事，他爹就说福长在市里，有事找他。二舅去过，三姨去，三姨回来，四姑去，乔福长知道欠着人情，倾其所有招待，二舅来了，七碗八盘，三姨来了，也七碗八盘，轮到四姑，少一碗一盘，四姑就不高兴，回来说他忘了本变了心。来落凫市寻他的人，当初都资助过乔福长，来了，还理直气壮，非要在家里住宿。城里人不喜欢别人在家里留宿，觉得家是私密空间，宁愿花钱把人安顿到宾馆，也不想让客人住家里。亲戚们不这样认为，觉得越亲的关系越要住家里，留住家里是一种待遇。
　　有一回，乔福长表姨夫到高山县走亲戚，心血来潮，说高山县城变化这么大，想必落凫市变化更大。他是十几年前去的落凫市，想去落凫市看看，看看是想看看乔福长。表姨夫在农村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亲戚，重视不重视无所谓，但这个表姨夫对乔福长重要。当年乔福长在县城读高中时，有一天在街上闲逛，照见表姨夫蹲在街上卖山药，刚把筐里的山药卖完，也照见了他。此时，已经是深秋，见他衣单衫薄，黄脸清瘦，不觉动了恻隐之心，把乔福长领进一家饭店，切了二斤猪头肉，要了一份揽锅菜，让他吃得腹撑肚胀，临走，又撇给他100元钱。这100元钱是县高中两个月的伙食钱。如今表姨夫老远寻他，乔福长只想着如何对得起当初表姨夫的接济。
　　吃过晚饭，乔福长和小凌陪表姨夫观落凫市的夜景。走到一灯火阑珊处，乔福长打算把表姨夫安置在这家三星级宾馆歇息。表姨夫问，咋？让我睡外面？脸上有不悦之色。小凌在一边解释说，家里地方小。表姨夫说，客厅能不能睡下？小凌说，这么远来了，总不能睡客厅吧？表姨夫说，总不能让我睡宾馆吧？乔福长把表姨夫领回家，在客厅里打下地铺，两人说了一夜的话。小凌在卧室也翻腾一夜。
　　表姨夫走后，两人生了一场气。小凌说你家亲戚把这儿当成了什么？当成了吃饭的饭店，当成了住宿的宾馆，可这是家啊！乔福长说不就是吃了几顿饭，住了一宿吗？我欠人家的情，不是几顿饭、一宿觉能偿还了的。小凌说安顿到宾馆都不住，非要住家里，什么亲戚都住家里，这家还是家吗？乔福长说到家里住，是够着在家里住，够不着，请人家住，人家也不住。小凌把脸一甩说，照你说，我还得雇八台大轿请他们再来？这是你的亲戚，我没有义务去讨好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乔福长也阴着脸说，他们不光是我的亲戚，跟我过去的生活联系着呢，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就没有我的今天，你理解不到了这一层，就不能理解我。小凌说你只强调我理解你，谁理解我呢？我的生活不需要这些。
　　小凌刚开始时候，还热情，能容忍，慢慢地就觉得成了累赘。乔福长老家来人，来了人像没有来人一样，不冷不热，最后变成了脸来脸去。乔福长压抑地喘不过气来。
　　这时候陶园出现在他的生活里。陶园是大龄女，过三十还闺中待嫁。在大学时，她有过一次恋爱，昏天黑地的，大学毕业男方出国便没有了音讯。后来，别人给她介绍对象，她总拿那个男朋友相比，比来比去，花了眼，就把自己剩下了。与乔福长在一个单位工作，年龄相当学历相当，自然有许多话题，在天南海北的闲聊中，不仅觉得志趣爱好相同，而且思想思维接近，彼此在心里互为知己。
　　后来乔福长和小凌的关系彻底出现了裂痕，裂痕是从小两口打算买一套新房开始。
　　之前，他们一直住在小凌娘家的一套小房子里。小凌父亲听说女儿要买房，说知道你们这些年结婚生孩子，手里没有攒下多少钱，如今买房子，给你们搭搭价。一手给小凌20万。小凌拿着存折，故意放在显眼的地方让乔福长看，督他回老家去凑钱。乔福长知道父母拿不出钱，看见存折跟没有看见一样，压根不提钱的事。小凌见他装糊涂，憋不住说以前家里来客都是你家的亲戚，现在买房子还差那么多钱，你该找一找他们，也给搭搭价。乔福长坐在客厅里不说话，一根接一根抽烟，小凌敲打说老家亲戚那么多，怎么这时候都不露面了？
　　小凌的话没有落地，乔福长他爹背了一袋老家土特产迈进家门。乔福长把爹迎着坐下，倒了一杯水，简单问候几句，就没有了话说。小凌也甩着脸不说话。乔福长他爹看出两人在闹别扭，说谁家烟囱不冒烟？小两口过日子难免磕磕碰碰。话没有说完，小凌就截断话说，爹，你既然来了，我也不背你，我们俩正为买房的钱揪心呢。这么一说，乔福长他爹就不再说话，他知道即便把家里所有的家当卖了，在落凫市也买不到一间卫生间。尴尬地坐一会儿，觉得没趣，就把给孙子带的土特产撇下走了，乔福长把爹送到汽车站，想给爹说几句宽心话，嘴张了几张，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爹低着头，心里是满满的亏欠，也不说话。爹上了汽车，汽车启动前，把头从车窗探出来，递给乔福长一个小布包。汽车走远了，乔福长把小布包一层一层打开，是一卷钱，数了数有700元，鼻子一酸，泪落了下来。
　　父亲走了之后，乔福长回家和小凌大吵一架。上班时，皱着脸闷闷不乐，陶园注意到了他情绪的变化。下过班，陶园把他留下说话，说有话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乔福长打开话匣，把憋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说话时候，几度哽咽流泪。乔福长说，陶园听，陶园说，乔福长点头，两人说到后半夜。第二天上班，陶园把自己几年的积蓄取了出来，让他拿回去买房。乔福长虽然没有接受这笔钱，但心里感动地一塌糊涂。
　　第二年中秋节，万家团圆，乔福长和小凌在看望两家父母上置了气。乔福长想让小凌跟他回老家探视他的父母，因为中秋节的第二天是他爹的生日。小凌为买房凑钱的事闹别扭，不愿回去；乔福长也打着别，不随小凌探视她的父母。
　　中秋之夜，乔福长独自漫步月下。当头一轮明月，月光如洗，想父母为供应自己读书，昼耕夜织，没有过上一天舒坦光景，眼下自己该乌鸦反哺了，却连带妻子回家给父亲过生日都不能成行，不觉黯然伤悲，泪落两行。伤心处，电话响了，是陶园打给他的，说明天是他父亲的生日，给他爹买了一双鞋让他带回去。乔福长很惊讶，问你怎么知道我爹的生日呢？陶园说还不是你告诉我的吗？你说过你父亲虽然命苦，但生辰富贵，临产时嫌十五的月亮不够圆，一直拖到十六才出生。乔福长不知道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从陶园能牢记于心，便感觉到她的用心之重。也就是从那晚起，两人不仅心贴在一起，把手也拉在一起。乔福长说你等着我，我们会有结局。陶园说什么都阻止不住我们俩相爱。
　　他们的关系维持了两年。在他们两年的相爱中，没有下过雨，没有飘过雪，都是盛开的鲜花。
　　两年后，小凌知道了他们的事。在单位和陶园闹得天翻地覆，陶园也不示弱，当着同事的面对小凌说，无论你怎么闹，我都能理解，不过，你可以当面问一问乔福长，是与你在一起幸福，还是与我在一起幸福？小凌气得脸色发紫，说你破坏别人的家庭还说这样的话！陶园说你的婚姻是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上，应该有自知之明。小凌也来了劲，说我把乔福长找来，给大家当面说说，我与他生活这么多年，不信抵不过你这个狐狸精。小凌在家庭方面很自信，觉得乔福长与她结婚是高攀了，无论婚姻或是事业对他都有大的提升，不会因为这个女人放弃一切。陶园说那你把他叫过来问问，他是选择幸福还是选择痛苦？陶园在感情上也很自信，觉得乔福长与她情笃意合，已经难舍难分，他从家庭走出来，正当其时。乔福长出现在大闹的现场，对两人给出的答案是一言不发选择沉默，两只胳膊抱着头，木愣愣地站着。小凌说有她没我。气狠狠地指着陶园。陶园说我尊重你的选择。脸上是凄苦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