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廖程明做好了晚饭,在家等着两个小子回来。心里愁啊,张一柳那个倔头,不知道肯不肯帮伏家班。等到饭菜凉了,他端起来再热热,听到门响动。
伏城抱着一个全家桶,手里举着一个蛋筒。
“还吃呢!”廖程明哭笑不得,“你看看你这身高,上称看看体重,还吃呢?”
“师哥给我买的……”伏城笑容不散,“师哥说我139斤正好,我不沉,我轻轻的。”
“你轻……”廖程明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迎着蒋白就问,“你举得起来他啊?他像个桶似的!”
伏城不管这套,师哥说自己轻就是轻。“我不桶,师叔你这是体重歧视,我轻如鸿毛。”
蒋白换好了拖鞋,上来拍伏城的肩。“没文化少说话,赶紧吃,吃完了接着练功。”
唉,这两个孩子,管不了。廖程明回到屋里,开始联络南方手工厂的老伙计,张一柳看来是没戏了,必须赶紧弄几头狮子来。
周日,伏家班的孩子们集体汇合,天还没亮开始练功。邱离和青让自然轻松些,蒋白比较辛苦,照着师弟们的动作来做。2月2日是网络预赛,现在的比赛都是这样,网络拉近距离,各个省份都可以报名,进了半决赛才能去佛山。
159支狮队,分传统舞狮套路和自选高桩。传统龙狮是各种阵法,什么一字长蛇青阵、三才夺宝阵、六丁六甲青阵……用兵器、器具,摆出固定模式,舞狮来采青,鼓点固定,一步一毫都不能错。这一部分会分甲乙组,甲组是参与过国家级以上传统项目比赛的队伍,乙组是未参加过的。可自选高桩不分组别,只以成绩定高下。只要分数够高,技巧够难,就算是第一次参赛的队伍也有问鼎狮王的机会。
2月2日那天就要淘汰一大半,留下32强,大家摩拳擦掌,势必是一场恶斗,争取一张突出重围的入场券。
“来,大家站好了。”廖程明拿着一条软尺,“师叔给你们丈量身高,找工厂买狮头。”
“不用量。”伏城叼着包子,“我在诊所里量过,1米83整整的。”
廖程明嘴唇动了动,要不是蒋白在,已经骂出脏话。小白一走,他爸妈就带着伏城去看病,这事还是伏弘过世了孩子才说出来。要是早知道,他豁出这条命,也要和那有钱人干一场。凭什么不拿伏小子当人,你蒋家的儿子喜欢他,就拿伏小子出气?扎针、吃药、听医生叨叨,要不是伏小子天生心宽,早受不了了。
蒋白看出师叔脸色有变。“师叔,那件事是我爸妈不对,你放心,我肯定会让他们……”
“别提这个别提这个,老子响当当一条好汉,根本不当回事。”伏城不动声色地说,“再说了,诊所的医生护士都快被我气疯了,因为我天天想找男人,越治越想找。”
“胡闹!你这话再让我听一次,撕了你嘴!”廖程明吼道,“伏弘就你一个孩子,我不管你找男的女的,但是你在外面学习工作,这话不能乱说。现在站直,量身高!”
伏城不还嘴了。蒋白也站得笔直,目光却把院门口扫了一圈,黑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光。
就那一瞬间,伏城差点把嘴里的包子掉出来,好像曾经的师哥回来了。现在师哥个子很高,穿南狮裤的两条长腿也很利落,不拖沓不赘余,不笑的时候给人压迫感,偶尔一笑又和从前一样。
来了,蒋白已经听到响动。
动静越来越大,大到邱离和青让也听到了。
“师叔,你先别量了,有人来了。”蒋白终于开口说。
“谁?”廖程明直起身。
院门被人猛一脚踹开,张一柳走路带风冲进来,几步冲到了院里。他没好好梳头,白发在风里狂乱,眼里却是沧桑后的狂热,一股热爱正在爆发。
“廖瘸子!”他在院中一站。
“狮子张?你神经病啊?”廖程明神色如常,“大清早上我们伏家班抽风。”
“抽你个屁!就你那点本事还量尺寸,你看得懂几厘米?”张一柳像个爆发的烟囱,自带血雨腥风,“伏弘他当年看不起我的狮子,我今天就要让他儿子给我打下手,做苦役,狮子头,我来做,竹篾让他儿子亲手削!我倒是要看看,他伏弘的儿子能用佛山狮打到哪一关,能不能打回佛山去!”
院内人俱是一怔,屋里正在对鼓点的狮鼓队朝院外跑来,只有蒋白不惊讶,挺拔地站在张一柳面前,安静地对视。
“张师傅。”他很有礼貌地说,“我替我师弟们,谢谢您了。”
第96章 量尺寸
伏城彻底惊讶, 张了张嘴,不自觉地重复着:“帮我们……做狮子头?帮我们?”
这语气完全不像是他了,没有张牙舞爪, 倒像是个小孩子, 有点生怯, 不敢相信眼前的好事。一刹那,蒋白被回忆打碎,眼前的少年退回小孩子,顶着刚刚被自己剃坏的小圆寸, 怯生生站在自己家里。
那个家,不是现在的家, 装修普通。
“小白啊, 又带你的好朋友来了?”周围的大人都问他,都笑着。
男孩很害怕,不敢往前走, 周围的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他很小,手掌也小小的,还贴创口贴,被蒋白握在手里,湿湿的都是汗。自己带他去找座位, 有一张座椅特意装饰过, 拴着金色双层大气球。
墙上是气球拼出来的字母,桌上有一个3层的蛋糕。桌面摆满了礼物。
可自己最想要的,还没看到。蒋白看到自己让那个男孩坐主位,男孩不敢,连笑都不会笑了。于是自己和他挤一张椅子,两个人一起坐在主位。大人们让他们切蛋糕, 自己把蛋糕刀递给男孩,紧紧握住他的小手,教他切世界上最完美最稳固的三角形。
“嘶哥,我肚子好饿。”他转过来了,是小时候的伏城。
自己二话不说把他搂起来,干脆让他坐在自己一条腿上,坐得又酸又麻,还假装扛得住。两人差不多大,自己却高了师弟半头。师弟用小叉子插蛋糕里的水果,不敢去吃最大的那一块,只敢舔一舔奶油。
心脏难受,酸,涨,疼,蒋白感受到了。自己只比伏城大3天,可自己什么都有。他什么都没有,那自己就把所有给他。
“你吃。”蒋白听见自己说,一边抱着师弟,一边给他拿最大块,“饿了就要告诉师哥,不然我……不管你了。我过生日了,我今天比你大1岁。”
“嘶哥你管我。”男孩声音很轻,只和自己眼神有接触,明显惧怕那些并不认识的大人。他冲自己笑了,小梨涡比什么气球都要闪亮。蒋白还想给他切蛋糕,一口口喂他,看他吃好吃的,摸他被自己喂圆的小肚子。
那个小梨涡,才是生日礼物。
现在,蒋白回过神,长大了的师弟又一次流露出那种生怯。原来伏城并不像外表那样豪横,他对这个世界是有怕的。
“真的……您真的帮我们?”伏城又问。
“不是帮,这是你爸欠我的!”张一柳夺过软尺,扔掉,手里拎着自己用了几十年的十进制唐尺,“做狮头用软尺量?丢人!父债子还,伏弘当年看不起我,如今他的儿子就要给我当帮工!我告诉你们,伏家班如今不行了,你们这些东拼西凑的玩意儿最好能打到佛山去。打不到佛山去,我笑掉大牙!”
说完一把拉过伏城,拉了一个趔趄。
蒋白又一把拉回来。“您动手轻一点,他是我师弟。”
“我给他量身高,你瞎啊?”张一柳看哪个都想骂,伏家班的小子都不是好东西,“还你师弟?你见着有几个舞狮头的这么高?上了桩,压死你!”
“压不压死我,我说了算。”蒋白死不放手,“您别吓着他。”
伏城眨了眨眼,张一柳还能把自己吓着?
邱离和青让什么都不想说,看看,看看,蒋白又开始端水了。全世界都能吓坏伏城,伏城是全世界最弱小。
廖程明真没想到张一柳肯亲自操刀。“狮子张,我先和你说好,伏小子他个头大,你别拿一般尺寸来做。”
“知道,外行就闭嘴吧。”张一柳重新执起唐尺,眼睛里有光,多少年这股热爱不散,足以让他把生命燃尽,“这肩膀直,扛狮头倒是稳当……比普通号大些,也要重一些……你们要做几头?”
伏城、邱离和青让全部不敢做主,一起看蒋白。
“两头红两头黄,再要一头黑色的。”蒋白沉住气。
“嚯!”张一柳眉毛拧紧,“看你年龄不大,还挺敢开口的。还要黑狮?黑狮你们也配?你们舞得起吗?”
“舞不舞得起,我们说了算。”蒋白停了几秒,“做不做得出来,您说了算。”
或许是少年的不卑不亢,或许是这句话的轻慢和拖长调,张一柳竟然没有骂人,反而是笑容。连廖程明也笑了,小白那样子,十足十得像那个人。
舞不舞得起,我们说了算。廖程明捏一捏眼角,伏弘,你看看,你大徒弟失忆了还没忘你这句。
高昂和一帮高中生没见过亲手做狮子的大师傅,全围着看,张一柳一边丈量伏城的身体一边骂:“你个小王八羔子,谁让你长这么大的?你爸没让你悠着点吃,就你这身高,还想当狮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