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给孟然批了三个月病假,市特的小伙子们集体来访,孟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对所有慰问充耳不闻,仿佛在场所有人都如空气一般。
率队的杜刚犯了尴尬,他注意到有什么东西从病床上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定睛一看,竟是孟然失禁便溺在床上的尿液。
杜刚大惊,连忙把一屋子的人全都往外轰,队员们不明就理,纷纷说还想陪陪孟总,遭杜队长大声喝斥:“别废话!就地解散,不许再进来!”
导尿管在术后的第三天就拔除了,孟然完全有能力解决如厕问题,但他却像活死人般不吃不喝,不视不闻。
等人彻底清空了,杜刚握住了孟然的手,眼眶泛红:“孟哥,我跟了你这么些年,什么样的难关你没闯过?你可千万要振作起来啊,孟哥!”
孟然的眼神依旧空洞,像是根本没听到杜刚的劝慰。齐锐这时走进了病房,发现孟然尿了床,他什么也没说,默默从卫生间拿来装有温水的脸盆和毛巾,打发走了忧心忡忡的杜刚。
齐锐关好病房门,从衣橱里取出干净的床单和病号服,又把孟然抱下床,小心翼翼地安放到椅子上,为他脱下脏衣裤,替他擦洗身体,再换上干净的病号服。
孟然像是一具木偶般听凭摆布,齐锐也不逼他,转身又把床褥一并换了。
从头至尾,齐锐一言未发,他收拾掉被尿渍浸染的被单,重新整好床铺,又把孟然抱上病床。这一抱之下,手背上突然淋到了一滴滚烫的眼泪,齐锐抬眼,和怀里的孟然视线相接。
孟然的新眼睛第一次有了黯淡的光,里头盈满了水雾,他低声说道:“你走吧,别管我了。”
第145章 至暗时刻 32
齐锐像是什么也没听到,把孟然抱上病床,替他掩好被子:“我不可能不管你,想也别想。”
孟然彻底懵了,他颤颤微微地闭上了眼,竟是不知如何面对齐锐。
凛冬寒夜心已老,一腔深情无以报。
窗外扬起了几片不知名的树叶,如果树叶有心,它或许也会感动落泪;如果树叶有情,它或许也想飞到齐锐的身边,紧紧环绕。
距离齐晓枫过世已过去了一个月,孟然的肌体在日益康复,心灵却越发自闭。挚友惨死的画面像是一场挥之不去的梦魇时时笼罩着他,他如行尸走肉般丧失了活下去的动力。
在孟然养伤期间,公安部派来了专人,面上说要彻查姚一弦涉黑一案,实则却大搞动作,联合了齐则央将他保了出来。姚一弦虽被暂停了公职,却毫发无伤地出了看守所。
可就在他取保当天,局势陡然再转——83号的缉毒支队携搜查证突然造访,在其住处缴获了几十克新型毒品,姚一弦尿检呈阳性,面临再度收监。
一场没有硝烟的争战在两股势力间你来我往,胶着不下。
安澜上医院看孟然,后者却始终靠坐在床,一言不发。安澜看到了床头柜上的纪梵希打火机,拿起来把玩了一阵,抽出一支烟衔在唇上,靠近孟然:“给我点一支?”
见孟然无动于衷,安澜退了回来,自行点上:“你还记得认我作师父的时候,说过什么吗?你说你想变强,说你想变得跟我一样。怎么了,坚持不下去了?”
孟然的眼中一片哀默,无神地望着前方。
“疼么?”安澜吐出一缕烟圈,“把心疼到没了知觉,往后就能习惯了。”
市委董书记的千金董雨彤也赶来了医院,她手捧一束红玫瑰,在看到安澜的时候微一颔首,以示友好。安澜没料到董小姐竟会亲自探望孟然,没多逗留,礼貌地退出了病房。
病床上的孟然对周遭的一切没有反应,仍然坐着一动不动。
董雨彤来前已经听闻了他糟糕的状态,不禁轻叹一声,自行把红玫瑰放去了床头,安静地坐在了孟然身旁。足足过了十来分钟,病房里都没人开口。
孟然突然咳嗽起来,牵动了断裂的肋骨,忍不住浑身一激灵。
董雨彤连忙上前拍抚他的后背,等他平静下来,才终于开口:“孟总,你的事我了解了个大概……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希望你能节哀顺变。”
董雨彤略略停顿,继续说:“你是我和云骁的恩人,在危难关头帮过我们,这份人情我一直记着。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她起身凑到孟然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脸颊上竟泛起了一抹绯红。
随即,孟然无神的眼珠微微一动,竟是有了反应。
“如果你愿意的话,随时可以联系我。”
董雨彤等了片刻,见孟然不答,转身正要离开,一只有力的手却忽然拉住了她。董雨彤重心不稳,一个趔趄跌进了一个宽阔的怀抱,她一仰头,对上了咫尺开外的一双眼——孟然稳稳地扶住了董雨彤,他的眼睛深邃而平静,嗓音低沉而沙哑:“你说的这些全都当真么?”
两人间过近的距离令董雨彤有些尴尬,她点了点头,想要直起身子,却挣脱不开孟然的双手。
房门这时又被推开了,走进来的人是齐锐,看见病房内的景象,他不禁微微一愣。董雨彤急忙脱身,与齐锐打了个招呼,便匆匆要走。
齐锐及时叫住她,捧起搁在床头的玫瑰递还了回去:“孟然不喜欢玫瑰,你拿走吧。”
董雨彤愣在当场,脸上白了一阵,尴尬地接过了玫瑰。
孟然居然说话了:“留着吧,我挺喜欢的。”
齐锐没听他的,仍旧把花还了回去。董雨彤想要寒暄几句,却见齐锐全然不搭腔,只得与两人告别,悻悻离去。原还靠坐着的孟然顿时缩回被子,翻了个身,背朝齐锐,又回到了无言的原点。
齐锐关好房门,提起一把椅子,面朝孟然的后背坐下。
挂钟的秒针滴答循环,齐锐双腿交叠,长吸了一口气,陷入回忆:“八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季节,那天是星期五早上八点多,你到南西派出所报到。你来的前一晚赶上我值班,带队端掉了一个以贩养吸的毒品团伙,二十多号人要做笔录,所里人手不够,我就亲自顶上。
“你来的时候,派出所里特别乱,走廊上还铐着五六个毒贩。连续几个人犯了毒瘾,在地上打滚的、哭喊的、吐白沫的……什么样都有。我在接待大厅碰上了你,你穿着一身常服,特别精神的样子,这是警校毕业后,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喊了我一声,你叫我师兄,我没空搭理你,因为要赶着把这批人移送去看守所。有个毒犯用头撞破了窗玻璃,我命人过去给他止血,就在我转过身的一刹那,那个家伙居然用铐住的两只手拾起了一块碎玻璃,直接朝我扎了过来。
“你想都没想就扑上来,挡在我身前,用一个漂亮的侧摔把他撂翻在地。你的手掌被割伤了,我赶紧制服了那个发狂的毒犯,抬头问你要不要紧?你露出一口齐整的小白牙,连说没事,你边说边抬手抹脸,结果弄得满头是血,让人看了滑稽又心疼……
“你来的这一年,我已经在南西所干了两年教导员。齐则央一直在打压我,不让我上调,要把我摁死在基层里。安澜也是在那一年跟我分开的,我有时候特别想他。我把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七天无休轮轴转,负责的都是辖区里的小案子,繁杂、琐碎,和安内组没有半点关系。
“我成天把自己折腾到精疲力尽,到了家倒头就睡。我一度看不到任何的希望,活得像行尸走肉。我没能力为我妈报仇,我抗衡不了齐则央,我连安澜的决定也改变不了,我只能听从齐锋的安排,一忍再忍!我觉得自己活得特别窝囊,觉得一切都这么令人心寒绝望,我开始彻夜失眠,最厉害的时候,一连四天就连一分钟也没能睡着过,所以我去配了安眠药。”
齐锐停顿了一下,忽然又笑了起来:“有一天,你来找我签字,看到了办公桌上的安眠药,竟揣进了口袋里,直接就要拿走。我告诉你说我需要这个药助眠,但你完全不相信我,也许我那时候的状态真的非常糟,让你误以为我会闹自杀。你说吃药助眠可以,但得由你每天按计划供应。我不耐烦了,拍着桌子问你拿不拿出来。你显得理直气壮,大声回我说每天就给两粒,多的一粒不给!
“你以为我单纯只是为情所困,特地安慰我,你说安澜是你的偶像,他虽然很好,但你说我也不差,天涯何处无芳草。我被你劝得哭笑不得,问你芳草到底在哪里。你冲我笑笑,回答说遍地是芳草,只要我想就不会找不到。”
齐锐起身替孟然掩了掩被子,又坐下继续说:“我猜……那时候,你说这句话并没有特别的意思。你加入公安队伍虽只有短短一年,个人荣誉却拿了不少,半个分局都知道南西所里有个敬业的小太阳,名字叫作孟然。
“事实上,你确实就像太阳一样,温暖、耀眼、饱含能量。年底开表彰大会,我把一块优秀民警的奖牌颁发给你,你却直接把它套在了我的脖子上。你说希望拿荣誉换我一天的高兴,只要我肯笑一笑,你就算是达成愿望了。说着,你自己先笑了起来,特别灿烂,像朵花儿一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你的样子慢慢印到了我的脑海里。因为你的出现,我重新开始积极生活,慢慢放下了过去的那些不堪,可我还是那么被动、愚钝,没能及时正视对你的感情,以致于错过了你那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