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闷热,太阳亮得出奇。
午休的同事们陆续回来了,吃饱喝足催生困意,偌大实验室没有人说话。宋野枝在电脑前输入新数据,属于枯燥乏味却不得不做的差事。好在这活儿经得起一心二用,眼睛不自觉在密密麻麻的数字空隙里挑出那几个,成一串号码。
想打一个电话,问易青巍今天是否有按时吃午饭。
窗前有一个简陋的篮球场,一棵篮球框竖在一棵树下,听说是供工作人员闲暇时活动僵骨。大多时候是摆设,此刻是一个学生在用。
实验室里空调温度低,甚至感觉到冷,于是窗外男同学的淋漓汗和喘息就有些失真,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像。倒是篮球撞击地面,篮球抖扬灰尘,让宋野枝有更真实的不适感。
砸,砸得宋野枝一阵头晕。他起身去窗边,斟酌着能不能与精力旺盛的青春期男孩打个商量。
他站定脚了,脑内依然还眩着。宋野枝拍了拍额头,莫非刚才在食堂吃错菜。
不等宋野枝开口,那男孩自行停下运球的手。很突然,篮球失人托管,悠悠滚进草丛里。他则扶腰四处张望,最后定睛于高楼上方。
疑惑,迷茫。
——和实验室里众多人同一种表情。
他们回归同一个世界。
有人注意到桌上半管试剂,试探着说出结论。
地震了。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四川省汶川市发生8级地震,多地有明显震感。
震波的传播速度比信息快很多,宋野枝接到易青巍的来电,已经下午四点。
他叫宋野枝在研究所等他,没说完,立即改口,或者宋野枝到医院找他。易青巍一个人在两个选择之间徘徊,最后才定。回家,咱俩现在一起往家走。
总之他要见他一面。
宋野枝握手机在耳畔,默默听他安排。身边越来越多人开始讨论这场天灾,他穿梭人流间,不安感愈放愈大,膨胀着沉重,再往下坠,不见底。
这种不安很熟悉,宋野枝记得。不过已经过了很多年,又显得陌生。日子顺逸,他没想过会重来一遍。
宋野枝抵家时,易青巍正拉着小型行李箱,在衣柜间里收拾衣服。宋野枝拉开门,他们看见对方,都没有出声。
宋野枝垂首,把易青巍的箱子接到自己手里。衣服一件件拿出来,重新折,折得更整齐,更小巧。
往常他出差,历来是宋野枝来为他整理行李。易青巍不擅长归纳,24寸行李箱两套衣服就塞满,谁看了不着急?
易青巍空着手小心翼翼跟在他脚边,看他忙前忙后。想离他近点,又怕碍他做事。宋野枝从进门起,牙咬得死紧,眼睛在沉默中越来越红,易青巍没由来地有些怕。
“我也要去。”宋野枝没头没尾地说,说完开始折自己的衣服。
易青巍拦他,握他的手。宋野枝挣扎,挣不过,顺势被圈在怀里。
外面那么热,他们怎么那么凉。
“你要去哪儿。”易青巍小声问。
“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我去四川。”
“我也去四川。”
“这次不像以前,不能带你。”
“不用带,我自己去,分开走。”
“你在担心什么?”
“什么也没有。”
“不止我一个人去。”
“也不多我一个。”
两个人异常强硬,刀来剑往,一句不让。
“多,多。”易青巍率先塌下来,语调温软,“你跑这一趟做什么?研究所没事儿了?还有,过几天去家里吃饭,你代我陪爸爸。我姐那边,易一他周末是不是也要麻烦你接送?也许我周末就能回来,能和你一起料理易一。你不要挂记我。”
“小叔,你就让我去。”语言匮乏,宋野枝如今忘记劝服的技巧,只知表明目的,“你就让我去,让我跟着你。”宋野枝求他。
他拦不了,不能拦,那就让他陪着他一起去。这样也奢侈吗?
摇头,再摇头。
易青巍说:“各路去支援的人很多,我们只是第一梯队之一。我保证,医生在其列,安全系数排最前面。别担心,也别想多余的事情。”
宋野枝铁了心,他放弃和易青巍交流,松开了手。
易青巍低头看自己空荡荡的腰间。
“这次我带队,只给大家一个小时自由活动的时间。二十分钟后,我必须走,你必须留下。宋野枝,你去了什么也做不了。”
宋野枝把行李箱交到他手里。
“嗯,你走。至于其他的,你管不了。”
“宋野枝。”
“我能做的很多,你去救人,我也去救人。我去挖石刨土,去送食送水,去搬砖挑瓦,做什么不是做。我就是要去,我去看着你,去陪着你。我更想问我留在这儿做什么,和五年前一样苦巴巴地耗着等你吗?”宋野枝最终喉咙喑哑,崩溃地控诉,“数来数去谁都需要我,就你不要我!”
泪不是泪,是清亮纯粹的水,是混着盐粒的无色血,是他爱他的产物,是此间不存在无伤无痛的爱的有力证据。
“'谁不要你。”易青巍追上前,去抓他,搂他,“这么委屈,谁不要你?好,去,那么想去。但你15号之后去。大震后有余震,专业搜救都很难下场,也就轮不到你去挖石刨土。后面肯定会有更多人组织志愿者进汶川,到时候你跟着他们,好吗?”
易青巍追问:“好不好?”
宋野枝吸了吸发红的鼻子,用潮湿的眼瞪他,说:“看,说周末能回来和我一起照看易一肯定是假的,你又骗我。”
“要送你礼物是真的。”
易青巍认真地看着他笑,只是笑。一次长久庄重的凝视,久到两颗心酥软,相溶。
宋野枝被柔情迷惑,听易青巍在柔情中开口:“如果我这次出了门没能再回来——或下次,或下下次,我死了,只剩你一个人。宋野枝,你一个人也要照顾好自己,努力生活。我不会不要你,我永远爱你,你知道的。”
教诲年轻的爱人尊重生命,坦然地面对死亡——尤其是自己的死亡,是需要一些勇气的。
没有人不疑死惧死。
——应该是没有的吧?
红手印按在请愿书上,遗言散会后就写好,封存到私人箱柜里,等自己回来亲手撕毁,或别人帮忙拆开。此一去,只这两种结局。无非是这两种结局。
但由此又能牵连出更多结果。
谁叫人生错综复杂。
宋野枝懵懵的表情很可爱,听话点头的样子更乖。
他后知后觉认为易青巍狠,也残忍,却又莫名能抠出几丝易碎的感觉,迫使宋野枝抱他紧些,再紧些,怕他真的脱他手而去,找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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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策。三章没能解决结局,我也没能解决三章。最后一个flag,这周一定可以。(应该可以吧
第88章 5月13日
学校广场上停了几辆医疗车,十几个医务人员坐镇。学生站满场地,在排队献血,竖为几条长龙,折到路边的人行道上。
血要送到灾区,救人性命。队伍里多是青春年轻的脸庞,一个个老早就挽高袖子,裸着单条胳膊前后左右转着圈聊天。一半愁眉,一半兴冲冲。
电话在口袋里振动,桌子做介质,声响巨大,发出骇人的嗡鸣。黄色橡胶管已经捆上手臂,扎紧,医生放开他的手。
“同学,你要先接吗?”
排在身后的几个学生认得宋野枝,听到这称呼,三三两两笑出来。
宋野枝侧一**子,手机撤离桌箱面,他摇头:“先抽吧。”
没能靠咖啡因吊住眼皮,褐色液体喝进嘴里,在肠胃里被搅成硬泥。宋野枝浑身上下,从脑门到脚尖,没一块地方舒服,他低敛眉目,沉默着看暗红的血经过透明细管,淌进玻璃瓶。
站起身离开座位,针眼小得找不见,等冒出血珠,宋野枝才重新将棉签按上去,听医生流程式嘱咐,按紧啊,别着急拿开。
宋野枝贴着衣服缓慢把手机夹出来。右臂涌来一阵一阵的无力,乏软,他猜是心理作用。
陌生号码,三个未接。
宋野枝准备回拨,第四个电话打进来。
看起来是个大事件。
屏幕上,绿色图案跃动。频率高,紊乱,没有规律。来电像是莽徒奔逃,闯到自家门前,想破门而入。看得脑仁疼,眼皮直跳。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不适感强烈。
宋野枝按了接听。
“请问是易先生的爱人吗?”
世事多数难预料,多数不赐先兆。
“哪位易先生?”
广场熙攘吵闹,宋野枝的声音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听得见。
“抱歉。是易青巍先生,1974年生人,现是北京301医院骨科主任医师,于5.12日赴汶川支援。”
“我们按照他所留的紧急联系人的联系方式拨此号码,打扰您,请问您是否能联系到易先生的爱人——”那边正一个字一个字指认姓名,说,“宋野枝女士?”
“我就是宋野枝。”
不是女士。
她停顿几秒,伪装作信号中断,几秒后人声重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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