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带乐队去广场上吹拉弹唱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广场上的观众九成九是陌生人、门外汉,演出者只要不收费不扰民,心理负担是很小的,抛开害羞基本等于没有。
但这个期末展演就不一样了,前排坐满评委不说,后面还都是即将入行的同学、朋友,一旦翻车无异于自取其辱。更何况他要表演的是好哥们儿谢沉辛辛苦苦写了三天的曲子……好吧,三天好像也没辛苦到哪儿去,但不妨碍他接着紧张!
下午彩排完流程,杨司乐二入小树林,再度自挂东南枝,装逼地望着墙外的高楼马路酝酿情绪。
日复一日的疲惫生活,日复一日的假面人生,从逼仄简陋的出租屋到另一个名为“职场”的牢笼,对着如果不是相遇在公司,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主动去结交的同事说违心话,对老板的压榨忍气吞声甚至附和,直到自己也奴役了自己的肉|体和思想。
好惨……不是说社畜,杨司乐是觉得自己有点惨。
果然,搞艺术没点心理疾病是不行的,课余生活太过多姿多彩,天生性格太过乐观洒脱,根本体会不充分谢沉想表达的那种,从麻木到奔放,最后又复归为失望的情绪。
枯坐一下午,除了俩胳膊蚊子包,他啥都没酝酿出来。
离正式上台只剩二十分钟,特地返校观赛的高一生和留校看热闹的高二生差不多已入场完毕。
杨司乐扒着控台侧边的幕布数了数,礼堂上座率能有七成,足足六百多号人,乌泱泱坐了一大片。
告……告辞!
他逃似地跑回休息室吨吨吨喝可乐,喝完也不消停,抱着中山装外套在有限的空地上踱来踱去,一边踱一边打可乐味儿的嗝。
无事一身轻的陈楠坐在化妆台上看他瞎转:“杨哥,我眼睛疼,歇歇吧。”
杨司乐越走越快:“没……嗝!没办法,我停……嗝!停不下来!”
陈楠从化妆台上跳下来,凑到他身旁给他指了指角落里的牟翔飞:“看看翔哥的心理素质,独奏类第一个上场,人家慌了吗?”
杨司乐看向坐在椅子上低头面壁的牟翔飞:“我看他是……嗝!睡着了。”
陈楠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胸口:“能睡是福。有种你也睡,睡醒了直接上台,岂不美滋滋。”
杨司乐指自己的喉咙:“打嗝,怎么睡?”
陈楠困惑:“不是,我们乐队首演也没见你紧张成这样啊,区区期末展演居然能把你吓到打嗝。”
“区区?”杨司乐薅起化妆台上的笛盒,不由分说塞进他怀里,“你区区一个……嗝!给我看看?”
陈楠立马认怂,把笛盒放了回去:“堂堂!堂堂期末展演,哈哈。”完事儿还在盒子上爱抚了一下表示敬重。
一直盘着手没说话的谢沉突然从化妆凳上起身:“我回观众席。”
陈楠觉得不对,下意识伸手拦他:“等等!”
“杨哥肯定没问题的,对吧?”他冲杨司乐拼命挤眼睛。
由是,杨司乐才意识到,自己的无所适从在谢沉眼里就像临阵反悔,过于小家子气,过于不尊重他的付出和信任,实在伤人。
他内疚地看了便难为情地低下了头,逼自己忍住打嗝。
“嗯,我没问题,就是有点想……上厕所。”
男厕所隔壁的女厕所门口人满为患,放眼一扫全是熟面孔:
常年挂在“音中之星”宣传栏上的钢琴专业第一名;常年稳居民族弦乐专业前三的弹奏1班班长;校电台负责人,单簧管专业前十……
绝了,没一个能打的——没一个是他杨司乐能打的。
排在厕所外面等着方便和换礼服的女孩子们无聊地打量他,眼里多是好奇,没别的意思。但杨司乐依然承受不起,赶忙灰溜溜地跑进男厕。
礼堂的卫生间修得豪华,跟酒店有得一拼,他钻进最里面的隔间,解完手也没急着走,马桶一盖就坐着给自己催眠。
无声地哼完两遍《我真的很不错》,默念了一次《超越自己》的歌词,在大腿上敲了一段《不再犹豫》,再回想一下乐队首演时的兴奋跟痛快。
嗯,太励志了!把嗝摁住就完美了!
施年刚把双手伸到水龙头下面,就在镜子里看见杨司乐一把推开隔间门,双眼向外发射着英勇就义的坚定目光,脚步匆匆地走到了他旁边。
他第一次见杨司乐穿校服以外的正装,熨出中褶的黑色西裤配长袖白衬衫,后者的纽扣一直扣到了最上面,凑巧压在滚动个不停的喉结下方。
他也跟着咽了咽口水。
……不勒吗?
杨司乐仿佛听见了他的心里话,下一秒便用还没碰洗手液的那只手一口气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利落如刀削的的锁骨。
施年动作僵硬地冲掉手上的泡沫,又咽了咽口水。
杨司乐抬头,对着镜子检验自己憋气治嗝的成效,终于发现,旁边的这位同学不是别人,正是赫赫有名的施首席。
施年见那段锁骨展露的角度越发正,猛然意识到自己看入了神,当即移开眼睛,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咳了两声。
杨司乐收回视线,缓缓摆正身子,借整理衣冠的动作拨开衣领,仔细检查脖子上是不是黏了异物。
空无一物,干干净净。
那施年在看什么?
施年洗手洗了三分钟,怎么着都该走了,但他的脚愣是一厘米都迈不出去。
杨司乐倾身照镜子时,被扎进西裤里的衬衫勾勒出的后腰曲线,真的有点……劲,有点……招人稀罕。
人生头一遭,他好恨自己是个gay,对同性的身材、打扮在乎得不行,居然能被两颗纽扣和一件衬衫给唬得走不动道。
杨司乐哪儿想得到那么多,洗完手转身就走,对施大首席毫无兴趣。各方面都是。
他脑子里塞满了即将开始的比赛,在这儿撞见施首席,刚好拿他给自己打气:要有魄力!就算在六百多号人面前出丑也绝不能在施首席面前出丑,免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轻自己。
对,就是这样!
嗝停了天晴了,杨司乐穿上外套觉得自己又能行了。
舞台不过一米高,曲子不过八分钟,眼睛一睁一闭就过去了,多大点事儿?
对如何克服紧张最有经验的陈楠还支了一招:“杨哥,到时你就盯着台下的某一个人看,别想太多,只盯着他看。”
然而,位置一定,灯光一打,除了第一排的评委老师,杨司乐谁也看不清。他站在舞台中央,把竹笛一横,干脆闭上了眼。
他知道谢沉、陈楠和林漓坐在第五排最右边,会听得很认真,他知道演奏得堪称完美的牟翔飞这会儿大概已经胜券在握,回休息室接着睡觉了,他知道就在自己后一个上场的施年此刻一定在候场区,握着大提琴静静地望着他的侧影。
他知道,有无数在校内网上听闻了消息,专门赶来看他被学霸们吊打的人等着他翻车。
但是,也总有一些和他一样,专业成绩平平,等着他拿出成果,为白纸黑字写在《报名须知》里的“全体同学”添加本应存在的注脚,为挣扎在中下游的“大多数”争口气的人在场吧?
杨司乐想起两年前他参加北京市某个青少年民族乐器大赛,面对无数年纪比他更小的男孩女孩,面对他们的家长焦灼的眼神时,内心涌起的惶恐与荒诞之感。
那些父母想通过音乐这条看似高雅的路,让孩子落入和第一二乐章里的主人公相同的庸俗坦途,考级比赛拿奖加分,为人生简历添砖加瓦。
可是,笛孔就那么几个,乐曲却有那么多,它们各不相同。
杨司乐伫立在亮得让人晕眩的灯光下,渐渐领悟到了谢沉所说的,主人公在繁华都市里的孤寂与在山林里的孤寂有何不同,薛老师在课堂上经常提起的“情绪的逻辑”与“演奏者的阅历”是何等重要。
他必须承认,他至今对音乐仍一窍不通。
到底是高一学生的作品高一学生的演奏,第三乐章上不了更大的舞台,就连学校的半大礼堂都镇不太住。
杨司乐使出浑身解数吹了,没一个小节出问题,但情绪起伏和现场处理还是差了点意思。
用评委的话说,就是“越朴实的曲子越能反映你这个人本身”,而他这个人除了基本功扎实,其他都是依葫芦画瓢,处处充斥着现学现卖的速成感。比如身体与神态的控制、与听众在情感上的律动交流,完全不存在。
老师评价得中肯,一针见血,杨司乐认同,但也忍不住为之难堪、失落。
台下倒是热闹,大家七嘴八舌欢声笑语,仿佛对眼前的标准结局抱有远超获得惊喜的热情。
杨司乐后背湿透,愈发站不住,抿紧嘴唇梦游似地快速鞠躬下台。
幕前太亮,幕后太暗,他一边脱外套一边摸黑离场,忘了还有两级台阶,眼睛一时没适应过来,差点儿在混乱的控台边跌一跤。
所幸有个人好心扶了他一把,他才没有苦上加苦地脸着地。
他耷拉着肩膀向那人无意识地道了声谢,随后便握紧笛子去观众席找谢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