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欣闻言稍稍别过脸,拧眉不语。
裴泽道:“因为裴翰威需要真情实感的流露,让这件事足以打动人心,获得更多股民的同情,所以要身为女儿的你一字一句地撕开伤口,把痛苦展现给大众看,甚至要你帮他违心地表达失去爱妻有多痛不欲生。那篇稿件背后裴翰威是什么样的嘴脸,他有多虚情假意,你还记得吗?”
沙哑的嗓音轻似一缕烟,却在裴欣心里掷地有声,她当然记得,只是这么多年对裴翰威言听计从,早已学不会反抗,完全长成了父亲眼中期望的女儿的模样。
她也有过挣扎,最终还是被裴翰威轻而易举地抹平了棱角。
裴欣几不可闻地舒出一口气:“小泽,我只希望你能活得轻松一点。”
房间的门从外面推开,钟叔颔首向裴欣示意,时间到了,裴翰威叫她去中厅用餐。
临走前,裴泽最后说:“姐,你相信吗?”
裴欣握住门把,侧目朝裴泽望去。
“只要我爱温玉,所有的威胁都不叫威胁,所有的困难也就不算困难。”
房屋在掩合的门板后面重归寂静。
裴泽憔悴地迈下床,伸长手臂端起餐盘旁边的瓷碗,艰难地咽下几口温汤。
时间推移,他不分日夜地浅眠又醒来,无神的眼眸直愣愣地盯着窗户的位置,手中握着一块心形的石头。
裴欣没再来过了,钟叔只在某天送饭时,对裴泽心疼道:“裴先生有话让我向少爷转达,若是您想清楚了,他会先送您去英国深造几年,集团的事,往后会慢慢手把手地交付给您。”
这样的日子,裴泽受够了。
他有多爱温玉,待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就有多痛苦。
空荡的房间,灰白的墙面,单调的家具,照片中母亲的笑脸,裴泽的人生忽然一片黑暗,四周都是死路,找不到裂缝,也寻不见光。
但有些巧合,似乎是冥冥注定——跟刻有他和温玉名字的心形石头一起放在上衣口袋里的,是裴泽经常随身携带的那枚金属火机。
拇指滑动铰链,火苗蹿起的刹那,明亮火光扑朔进裴泽漆黑深邃的瞳孔,小小的一柱光线,那么炽热,那么耀眼。
六月底,宾州的气温按天走高,炎阳当空,将窗棂染上一层金灿灿的色泽。
温玉睁开双眼,又是一夜未眠,他费劲地从床上爬起来,转脸望向窗外,阳光被窗帘隔断,流淌下一地的暖黄。
已经快两个月没有裴泽的消息了。
刷牙时,温玉错把洗面奶当成牙膏,咂摸出味儿来对着镜面愣了半晌,不知脸上展露的是苦笑还是假笑。他往裴泽的毛巾里揉进去脸,趿着一只拖鞋坐上沙发,机械地摁开电视,随便放出点什么声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然后赤脚去厨房热早餐,才发现昨晚密封好的三明治忘记搁进冰箱。
手边就是暖水壶,温玉出神地接了半杯自来水,饮下一口,双掌撑在灶台边缘,微弯腰背,不过是几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感觉到难以抗拒的疲惫。
温玉微阖眼睑低垂目光,启开干裂的嘴唇,难受地咕哝着话:“究竟还要熬多久……”
“裴泽——”
猛然间睁大双眼,温玉诧异抬眸,耳朵里先是传进日思夜想的那个名字,继而是新闻主持人铿锵有力的清晰嗓音,心跳随听到的内容渐渐变得迟缓钝重,晃动的瞳孔始终无法聚焦视线。
温玉张开嘴巴,竭力抬起颤抖的右手,拼命咽下喉间的异物感,发狠地捏住自己的脸。
回身的视野中,漫天大火夹杂着滚滚黑烟,温玉不连贯地大口喘息,掉落的玻璃杯碎裂在脚边。
屏幕正下方的位置显示着一行字,概述出本条新闻的详细内容——
南荣集团董事长私宅深夜起火。
白色字幕跟随主持人的声音同频滚动:“死亡一人,系裴翰威之子裴泽,年仅二十六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27章
顾准放下西装外套,松松略紧的衬衫衣领,月末气温大幅度攀升,若不是要上班,他巴不得穿件老头背心,猫在别墅里悠哉地吹空调。
打开电脑,调出合同扫描件逐条审阅,静谧的办公室内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顾准未应,秘书已经手持平板,脚下生风似的踱步进屋。
秘书满脸惊慌道:“顾、顾总,那个……”
顾准打断她:“你啥时候讲话这么不利索了。”
秘书急喘一口气:“您看新闻了吗?”
顾准说:“我像是会关心国家大事的人吗?”
察觉出秘书状态里的反常,顾准抿唇止住玩笑,问:“怎么了?”
秘书将平板放在顾准面前,哽道:“您……自己看吧。”
之后的五分钟,顾准犹如一尊雕塑,表情呆滞,神色放冷,四肢逐渐褪去温度。半晌,他缓慢拿起手机,机械地点开通讯录,拨打裴欣的号码,然而回给他的却是无法接通。
收拢的指尖在掌心摩挲,顾准数次深呼吸,空白的大脑死机了,眼神愈加迷茫。
蓦地,他的唇间嗫嚅出两个字:“温玉。”
顾准“腾”地从座椅里蹿起来,电话同时震响,他低下头,是谈紫:“吃早餐了吗?我在柏盛旁边的面包店,今天的盒装蛋糕有你最喜欢的芒果慕斯。”
“你就在原地等我。”顾准用肩膀夹住手机,姿势滑稽地往胳膊上套西装袖筒,“我下楼找你。”
宾利引擎发出一记刺耳的轰鸣,迅疾地挤进早高峰的车流中,在高架上堵得一塌糊涂,顾准急躁地狂摁喇叭,谈紫坐在副驾驶位目视前方,一路静默不语。
车内开着冷风,顾准却热出一背的汗,打一圈方向盘疾驰进杏藜园,正遇上一位住户刷卡进单元楼,谈紫迅速迈下车,跑过去伸手拉住门把。
逼仄的楼道里回荡着杂乱的脚步声,转眼三层,顾准余光中闪过一道黑影,他没在意,扬手拍响温玉家的门:“温玉!温玉!”
没人应声。
顾准掏出手机拨通温玉的号码,耳朵紧贴门板,屋内隐约传来铃声,他扭脸看向谈紫:“应该在家。”
说完,他撸起袖子后退两步,摆出一副竞技搏击的架势,一旁的谈紫指尖轻点几下屏幕,对刚侧身抬腿的顾准道:“上门开锁的人十分钟就能过来。”
顾准默默恢复好站姿。
谈紫接完师傅的电话,背倚栏杆揉揉眉心:“遇事别总莽撞冲动,尽量用温和的办法处理。”
“我没过脑子。”顾准斜靠着门,往唇间叼一根烟,皱眉点燃,“实在是怕温玉会想不开。”
“他不会有事的。”谈紫说,“至少现在不会。”
开锁师傅到得很快,谈紫领人上楼,几分钟撬开门锁,顾准大步奔进去,视线逡巡一圈,落在电视机前的沙发里。
谈紫与师傅结完账,走近顾准身边,循着他的目光看向温玉。视野里的人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屏幕,脸上没有血色,双臂垂放在腿侧,胸口微弱地起伏着。
顾准轻声唤:“温玉。”
温玉没有反应。
一个多月未见,身形是肉眼可见的消瘦,谈紫在沙发上坐下来,凹陷感让温玉一侧肩膀稍稍倾斜,极轻地颤了颤眼睫。
谈紫观察着温玉的状态,侧目道:“顾准,你试一下温玉的额头。”
顾准上前一步照做,伸过手背轻探:“我去!这么烫!”
“抓紧上医院。”谈紫担心地说,“除了发烧,恐怕还需要再输点营养液和葡萄糖。”
顾准毫不犹豫,捞起温玉手臂往肩颈一绕,背着人便往楼下冲。谈紫随手选一件客厅衣架上的外套,拣出储物盒里的钥匙串,将房门掩合。
市人医恰巧剩余几张床位,顾准多交钱开了间单人病房,等温玉安实地靠着床板输上点滴,这才得空喘口气,把椅子挪到他枕边坐下身,寸步不离地守着。
谈紫去医院对面的小吃铺买来一碗紫米粥和馄饨,她支起床侧的小桌板,将一次性勺筷撕掉包装,放到温玉手边。
透窗的光线爬上床铺,温玉盖着厚被,滚烫的四肢朝外发汗,皮肤湿淋淋的。护士进屋嘱咐几句用药及饮食相关的注意事项,顾准连连应声,其实一个字也没听清楚。
顾准此刻仍然不敢相信裴泽已经死亡的事实,因为他绝不可能丢下温玉一个人。活着尚有希望,裴泽爱得深刻,却也极端,除非,他的存在会给温玉带来灾难。
太突然了,顾准弓背抱头,深喘一口缓缓吐匀呼吸,丝毫无法排解胸腔内的压抑感,手机在兜里狂震,他滑屏浏览一眼,有微信有电话,大部分是陈明。
该怎么面对,顾准甚至连打字的力气都没有,阅读完陈明发来的每一条信息内容,完全能够感同身受他的心情。
可温玉呢?
从新闻的播出到现在,温玉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顾准最怕的就是他不愿发泄情绪,把痛苦和悲伤咬碎了咽进肚子里,任由它们往内心更深处迁徙。
一时能承受,是因为身心都需要一个缓慢接受的过程,越是难以相信一件事,越会本能地去排斥。久了,被时间一点点证明它的真实性,一旦脱离自我欺骗,重回现实中,强撑的意识会在某个突如其来的点难以控制地崩塌,不可避免地走向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