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第一次自己过新年,像第一次学走路,第一次租房住,说有意义也有意义,但和以后漫长的岁月比起来,说没什么也什么。
窗外隔着玻璃透进来的阳光,把立在墙角的落地灯的影子拉得老长。
江岸放下餐具,看了眼对着食物愁眉苦脸的白散,随意开口,神情漫不经心。
“把平日里会用到的东西都收拾一下,装上,我们可能会回去一直待到初七。”
闻言,白散刚刚费了好多力气才夹住的乳酪包,再次从筷子中溜走。
他呆呆愣愣地仰起头,突然被叫住,一副不在状态“你在说什么”的表情,微微张开口,有时无措地短暂“阿”了一声。
和首次独自过年一样,他也是第一次受到别人的邀请,去对方家里过年。
虽说比起朋友间的热情邀请,更像是教导主任面无表情的通知。
白散咬了咬下唇,鼓起一边脸,短短几分钟里,情绪从怅然若失陡然变成恛惶无措。
迟疑半晌,他犹犹豫豫地小声开口。
“除夕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我一个外人去好么?你爸爸妈妈会不会介意阿……其实我待在家里也是可以的,虽说到时候餐馆都不开门,但只要我提前准备几天的食物就能度过,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实在无聊的话,我也会回孤儿院,去看看老院长和那些跟我一样孩子们……你放心地回去就好了,不用带上我的,再说,家里还有小奶狗阿,我得留下来照顾它。”
一开始只是疑问,到后来,话音越来越肯定,似乎已经找到了解决方案,非常肯定,且洒脱。
白散望着浑然不知的小奶狗眨了一下眼睛,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
在那一刻,他心里明明想的是“那太好了!就一起去,我才不要待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
江岸注视着他,并未打断,静静听他讲完,低头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只是说。
“昨天,我联系家里,母亲让我代她问一下,淮南菜合你的口味吗?”
白散摸了摸鼻尖,下意识点头,随后才反应过来江岸已经告诉了家里人他会过去。
再次拒绝,说好的除夕那天会去,却不到场,出尔反尔,难免会留下不好的印象。
一分钟前死也要待在家里的留守儿童白散,一分钟后果断改变主意,仿佛刚才说出一番“肺腑之言”的是小奶狗。
他竭尽全力压住嘴角,穿云层照进屋内的小光亮都藏在眼里,捏着筷子,扒拉盘里的乳酪包一下又一下,看上去傻乎乎的,顺着江岸抛出的话茬就接了下去。
“江先生江先生,那麻烦你再替我转达一下,我很喜欢吃淮南菜的,什么都喜欢吃,我没有忌口,一点都不挑食的。”
江岸扬眉,几分好笑,垂眼瞥了瞥蹲在白散脚边等着继续投喂菜叶的小奶狗,又抬眼看看兴高采烈的白散。
某人脸薄,不打算戳穿,他思索着以后吃饭时应该把小奶狗圈起来,至少远离极度挑食的某人。
白散目光真挚,一字一句发自肺腑。
什么丑唧唧苦巴巴的青椒,毛毛虫爬过的青菜叶,只有长耳兔子才会吃的胡萝卜此刻全都忘了。
就算现在端上一盘素食大餐,他都会吃得一干二净。
说着说着,白散一下顿住,像台按下暂停键的复读,表情一会儿纠结,一会儿苦恼。
几分钟后,他揪着头发,突然脊背挺直,双手落在腿上,表情格外认真,不苟言笑,一本正经道。
“江先生,初次登门拜访,我实在不好空手去,您的父亲和母亲有什么喜好么?比如手表,陶瓷,服装,护肤品,小摆件之类……”
白散从未正式地给人送过礼。
哪怕是林光阴的父母,偶尔看望时,最多带几盒北城的小点心,特产,都是些随手的小东西,太家常,登不上台面。
这回要去江岸家,见江岸的长辈,他瞬间有些慌乱,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以及送什么样的礼物才最是合适。
和过去的见老师的老师,见同学的家长都不同。
莫名其妙的,白散有些怕,不光是怕留下不好的印象,他还不知道该如何相处。
明明不是怕生的小孩子,话也已经讲到了这里,他却突然觉得不如就留在家里吧。
而另一方面,又很好奇,很想见见江岸的父母,会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想象江岸会是在什么样的家庭中长大。
家里,也是很希望去看看的地方。
江岸今天还有事要办,一身正装,准备出门。
用过餐,他站在镜前正着领带,听到白散的话,微回首,含着笑意。
“不必麻烦,喜好是你。”
白散蓦然怔住,与倒映在镜中的江岸四目相对,下一秒,江岸微微笑着,开门离去。
时间转瞬即逝,距离除夕还有两天,两人准备出发。
江岸话中的意思是说着不用准备什么礼物,只要白散去,他的父母就会很开心。
但到了这天早上,白散换了四五套衣服,比预定时间晚了半个小时下楼,背着小书包,穿得比平时更加乖巧外,手上还拿了一个大纸袋,里面装着两个包装精致的礼物盒。
“我们出发吧!”
江岸早已准备好,站在门前等待,见他大包小包的模样,弯了弯唇角,抬起手臂接过书包,自然而然地背在肩上,“不是说不用准备礼物了么。”
“嗯嗯嗯,”白散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有些敷衍着,一胳膊抱住他手臂,一手牵着挂在小奶狗身上的引导绳,朝前走着,嘟嘟哝哝,“不是礼物嘛,就是一个小东西。对吧?小奶奶。”
他撇了撇嘴,看着好像有是不完的劲儿努力往前冲、却被他一次又一次拉回的小奶狗,笑着说。
小奶奶,小奶狗的名字,虽然小奶狗是只公狗,但两者存在语言障碍,并不妨碍。
每次白散叫小奶奶的时候,聪明的小奶狗都会撒开丫子一颠一颠地跑过来。
此时,小奶狗也是兴奋地汪汪直叫。
江岸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进了电梯,隔着一层明朗的玻璃,他们渐渐从高处落到地面,城市缓缓探出犄角。他听着白散似乎已经把他排除在外,圈出一片小小的空间,绷着脸自言自语,跟汪汪乱叫的小奶狗友好地交流着。
话题从到了江岸家一定要乖一点,不能再满屋子乱窜,到抱起小奶狗,他和它小声商量着。虽然他是一个不挑食的人,到了江先生家不管什么都会吃下去,但是他的胃很讨厌,如果有实在吃不下的东西,拜托小奶狗一定要帮他解决掉。
听话的小奶狗是会有肉罐头吃的。
江岸心里发笑,如同白散以为的一样,假装真的听不到。抬首时,看着前方,目光遥远地落在一棵迎来了风,簌簌落白雪的松树上。
眼里盛满了细小莹白的碎光,也好像装进私藏进口袋。
到江岸家。
郊区,一个不算大的院子,红墙白雪,一簇簇大朵大朵的花攀过墙沿,探出一袭绯色。
里面是三层的小高楼,白散出了车门,站在院子里,忽然有点迈不开腿。
他去过的地方不多,接触的大多是街头小巷,高楼大厦。
来到这种地方,仿佛跨入陌生世界,是只有在电视剧电影中才能看到的景象。他不知所措,找不到半点熟悉感。脸上笑着,或是平和地看着,表情都很僵硬,显得刻意。
白散故意慢上几步,跟在江岸身后,手上微微用力,紧紧地捏着礼品袋的绳子,他不经意间垂下脑袋,才发现手心微红,出了层薄薄的汗,浅灰色的软绳中央些许深了几度。
有点想回家了。
他还没有进门,没有见到江岸的父母,没有待上至少一天,心里便已经生出这样的想法。
白散有些垂头丧气地想着,太没出息了。
“家里只有家政阿姨在,”江岸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他紧紧揪著书包肩带,磨磨蹭蹭地一点点向前挪着,“我父母还没回来,大概会在明天早上七点抵达。”
白散心下一怔,眨了眨眼,下一秒就像是被针戳了一下的气球,他忽的松了一口气,三两步蹭上去,拉住江岸的衣角,仰起头干巴巴地问。
“那在他们回来之前,我可不可以先跟你待在一起?”
白散口中的待在一起,就是指寸步不离地黏在一起,要伸出胳膊能碰到,仰起脑袋能看到那种。他生病那晚,江岸深有体会。
不过,他没急着回答,低眼看白散咬住一点下唇,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又总是在他没发现时抬起眼偷偷瞄他。
江岸心里忽然想到小绵羊,软软乎乎,奶白奶白的,会咩咩叫。
“江先生,可不可以阿?”
白散心里有点虚,虽然喜欢吃甜食,喜欢赖床,有些时候还像小朋友一样不好好吃饭,爱挑食。
但总的来时,他已经18岁,成年了,平日里还算是很成熟稳重的。
尽管比不上江先生的运筹帷幄,涉世之深,可至少在同龄方面,是胜出好大一截的。就比如赵庞籽每天还在看小宝宝才会看的《猫和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