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姜生抵达的时候,纪哆正趴在护士台边,一只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点着地板,空气中混着腐朽和消毒水的味道,很不好闻,他在跟一个头发花白的男护工算账。陈姜生走近一听,是结算七天的护理费。
跟护工约定明早开工后,护工礼貌又老实地说了再见。陈姜生忍不住问他:“为什么是七天。”
“这不是我该付的钱。”纪哆随意答道,蔫蔫地低头,“我去跟爸爸说声再见,你别进去了,这里……不太好。”
新护工没来,纪哆怀疑是严华没胆量跟他妈提这件事。
他显然是有所隐瞒,陈姜生用低低的嗓音应了一声,目送他离开。
刺啦一声椅子拉开,胖乎乎的护士长筋疲力尽地坐下来,咕噜咕噜惯了半杯水,同时明目张胆地打量陈姜生。瘦削的侧脸刀削似的凌厉,俊得不像话,果然帅哥任何时候都是养眼的,肩膀关节都不酸了。
她放下水杯,假装整理桌面,实际上一只手偷偷解锁手机打开摄像头。
咔嚓——
忘开静音了,声音久久回荡,大有绕梁三日的架势。护士长在菜场砍价张口就来,若无其事地把手机抄进兜里,神秘兮兮地转移话题:“刚才那小孩,你认识?”
陈姜生不懂中年妇女的套路,稳重从容地点头。
护士长忽的趴在台上,“那病人是他爸?真是他推下楼的?”
陈姜生沉默不言。片刻后,他又恍然意识到,他下意识的沉默,其实是对纪哆还残有奋不顾身的保护欲。
护士长看着他明亮的眼,倏地退回去,挤得椅子一阵咯吱咯吱,满不在乎地翻阅病历:“嗨我问那干啥呀,反正我瞅着这小孩照顾他爸特别尽心,我是没见过这么小的小孩能照顾病人把屎把尿的,我瞧着是好的。”
“他二十二了。”陈姜生面无表情。
护士长手上一顿。
“咋?”
陈姜生:“……”
护士长也不知为何被激出了喋喋不休的欲望,看着这语言功能稚嫩的后生就知道是手下败将,上下嘴皮子一碰,战斗力登时直冲霄汉,连宽宽的眼袋都在嘚瑟:“二十二就不能是小孩了!我还真没见过谁家的小孩照顾得比护工还好,搁我们这儿的,管他们以前是打是杀是黑是白,好好照顾病人就是好孩子。”
陈姜生憋了半天,骤然用喑哑的嗓门怒道:“所以现在的好,就能抵消过去的罪了吗!”
“现在是在上思想品德课吗,你们高学历的真奇怪。”护士长纳闷,跟看怪物似的,“你冲我发什么火,冲小孩发去,不敢了吧。”
护士长一语中的。
陈姜生满身的火焰在看见纪哆的那一霎就刺啦一声偃旗息鼓。
纪哆半边的头发支棱着,大抵是在病床上猫似的蹭来蹭去,双眼蒙着一层水汽。
陈姜生的沉默给了护士长无限的勇气,在她“看吧看吧我说的没错吧你就是不舍得发火”的坦率眼神中,陈姜生底气不足地低头拽着纪哆直往外走,躲避洪水猛兽似的。
纪哆:“……”
这小子犯病了吧。
打车回了家,纪哆揉了揉朦胧睡眼,“没喂猫。”
陈姜生绷着脸:“是我忘了。”卧室里有只猫,这六个字恰到好处又牢牢霸占着他惊恐的边缘。
按理说陈姜生只是生理上不喜欢碰猫猫狗狗,对只名与体型极不相符的金桔应该有的是同病相怜,不该是这种疏离。他把这种感觉简单的归结为移情,将对纪哆厌恶的部分,转移嫁接给金桔。
反正金桔也不喜欢他,利用猫天生的领地意识目带不善,时刻都拿雄性的权威挑衅他。
他探头看向厨房,纪哆背对着他切牛肉,嶙峋脊背和肩胛骨随着动作上下欺负,非常有力,握刀的手也十分稳当。
心狠手辣,事后诸葛。陈姜生收回脑袋,缩在沙发里,给了他一个合适的评价。刺啦一声熄灭的无名火顽强地再生,并且燃成青焰。
“你不用喂的,喂了也不吃,金桔不吃陌生人准备的吃的。我每天早晚给它准备两顿就够了。”
陈姜生不假思索,连忙:“唔。”
纪哆抱着猫盆径直走进卧室,金桔——Ginger看见人就颠颠地溜过来,炸开的毛一路飘洒,像春雨洒满每一寸土地。他都要考虑要不要吃专供人的化毛膏了。
他把Ginger引到离客厅最远的角落,蹲下来抚摸它皮包骨的脑袋。不知是天生的还是虐待导致,两岁的Ginger迟迟未发情,吃东西时总是带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狼吞虎咽,哪怕盆里永远满粮。
纪哆曾尝试在卧室里公然囤放两袋沉甸甸的猫粮,粮食满仓,也没能成功治疗这只巨型猫咪。
他一下一下顺着毛,往地上一坐,语重心长:“Ginger,Ginger,唉,生姜啊,咱们以后改名了,要叫金桔了。”
“反正叫你也听不懂。”
无论是更名之前还是更名之后的金桔,都不会理他。
但这只猫咪不单独属于他,他拨通微信电话。对方不是个富小子,得替他省话费。
“喂,它二爸,Ginger改名叫金桔了。”
对方用流利的中文语气不善地答道:“滚,是它大爸!”
如果纪哆不转学,这人会是他的同门师兄,也是他在国外的良师益友。他以退为进,“好吧,它大爸,它叫金桔。”
它大爸明显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物,儿砸的名字改就改了,并不妨碍父慈子孝的家庭关系。他问:“怎么突然想起来改名了?”
“那个……”良久之后,呼吸和飘窗外的呼啸的风几乎一个节奏,纪哆才开口,“它亲爹要暂住。”
呼呼呼——
耳边尽是风声。
“那个掰弯你的陈姜生!”
纪哆无话可答,这个重点显然不在他的理解范围内。
“不对,我知道你是看金金、金桔和他一样可怜才提出收养申请的,但你要知道,你刚出国那段日子过得什么样!你忘了!暂住就暂住,卧槽你小子别旧态复发哦——”
“那叫故态复萌。”
“谢谢,故态复萌!”那边继续吼,“把他赶走!千万别再想他!”
纪哆耸耸肩,虽然对方看不见他生理上的不在乎,话中的威力就会大幅削减,但他真的是满不在乎了:“我不会啊,所以才通知你。”
“他一封信都不回,我就彻底寒心了。而且我问过他,邮箱一直再用,他应该看见也读过那些信。不过我不能见死不救啊,他现在混得太烂了,当保安!靠卖色相才能睡躺椅!”
那真是他这短短二十载时光中最可怕的日子了,在爸爸摔下楼昏迷不醒的时候不得不出国。下了飞机,人在异国他乡,妈妈的哭诉哀求依稀漂浮在耳畔,散不去,纪哆噙着泪按以往习惯发邮件给陈姜生,第一封问他好点没。
后来——
后来麻木了,渐渐到了某一点,也就顺理成章地寒心了。
金桔幸福地蹲在纪哆腿边,用高级杂技的姿势舔毛,纪哆渣男一般冷血无情地迈出一步,让它摔了个措手不及。
今天真是有点晚了,纪哆出去看见陈姜生趴在餐桌上看书。
纪哆挠挠头,没话找话,“你现在还十点睡吗?”
大一纪哆也不住校,在校外租了房子,保姆伺候一日三餐,陈姜生日日在图书馆学到闭馆再回宿舍,室友们往往正积极致敬大学传统夜生活——通宵打游戏。他第一回 适应这种生活,被吵到辗转难眠。可他执着别扭地要五点起床看英法日,多年习惯的更改的几率对他而言是零。
反正纪哆对任何流言蜚语满不在乎,住一个两个都是住,他下定决心改变陈姜生身上毛病的时候脑袋顶着圣父BlingBiling的光圈,其实完全是少年人大言不惭抄起菜刀就敢拯救世界的沙雕超人精神。
陈姜生从善如流地带入人设,乖乖点头。
“很好。”纪哆的尾音非同一般的愉悦,伸出食指隔空点点他。
陈姜生觉得他做到了。
下一秒纪哆把他打回原形,“洗洗睡吧。”
洗洗睡前,陈姜生给自己定了第二天五点的闹钟。他知道纪哆没睡,浴室在卧室对面,而纪哆笔直笔直的,靠在床头愁眉苦脸地看书,门也不关,和金桔各占半边床,
翌日上班的和上学的一同出门,在地铁站分道扬镳。
纪哆在校门口的文具店买了齐了文具,这几天去食堂买早饭都会问顾凌一声,他可以带一份。他这次能成功回国,一方面有国外导师的热气推销,一方面是顾凌跟学校打点,当然不能因为自己是老师的儿子就理所应当。
顾凌一直没回,纪哆做主买了早饭,结果走到科研一号楼下,收到一条“别来”的简单消息。
可激烈的争吵声已经遮掩不住,早上来办公室的老师学生不少,顾凌的咆哮声传出楼房。
年轻力壮的教授大都修炼在阶梯教室吼人的本事,而凌云的办公室还在二楼最里间,也即大门顶上那间。
“纪闲云是什么人?他是科大天文学院的拓荒者!领军人物!兢兢业业带出了数届天文研究生!国际天文协会留有他的大名!你说这样的人就算是躺在床上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