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姜生憨憨地在围裙兜里摸了摸,摸出本袖珍版《家常菜300例》。就他那骨结宽大手,也就恰好盖住掌心,“超市里买的,上面有教,一点都不难。”
封面五颜六色,死死抓住家庭煮夫的双眼,不想看都不行。
纪哆对他的安利不屑一顾,举起一条鸡肉丝当令箭,令箭十分没骨气地弯了腰,“这位同学请站起来回答一下,哦你已经站起来了,打住!站着不动就行了,你大腿碰我了!——咳咳,请问,如何在家庭现有的条件下,精确承重白砂糖十克食用盐五克。”
叮叮咚咚,陈姜生诚惶诚恐从顶柜的两摞碗碟中央抽出来一枚银光闪闪的小型厨房烘焙电子秤!
纪哆:“……”
纪哆嘴角止不住抽搐:“和书一起买的?”
“唔。”
纪哆端着猫盆出去,忍不住转头,正好看见陈姜生把超过规定克数的倒霉西红柿块塞嘴里。
纪哆把书桌上的书胡乱丢到沙发上,陈姜生端着两碗热气冲天的西红柿鸡蛋面摆上桌。
陈姜生道:“烫的,正好,你在国外都怎么吃。”
闻着味道不错,红黄白三色相间,看着也是好的,纪哆吸吸鼻子:“入乡随俗嘛,学校食堂快餐牛排,我跟国内的留学生除了上课,其他时间混得不多。”
陈姜生面无表情听着他在国外生活的细节,灵活的耳朵却像天线一般竖起,仿佛要用只言片语填补曾经失去他三年的空缺。
“导师的学生就一个华人,打小生活在唐人街,他妈怕他中文说不利落,对不起中华大地大好河川和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结果就导致他英文半吊子,除了发音能凑合,单词量还不如初中生,于是就整天找我练英语。”
纪哆嘴里说着吸溜着,右手挑一大坨面条,左手不断按手机,三管齐下,哪一条都不含糊。他拿陈姜生的碗当手机支架,隔着那么段距离,连弹幕都看得一清二楚。
纪哆常年眺望远方,视力是真的好。如果是陈姜生,得掏出他那副左右均225的金边眼镜。
陈姜生除了开会其他时间都不会戴眼镜,就像美女怀疑多一个装饰可能会干扰自己的美貌。纪哆已经看入迷了,那视线只要不经意地一抬,就能看见陈姜生眼中闪现的几缕寒光。
“纪哆的那场宴会我也去了,他一来就被人灌酒,喝得酩酊大醉。他应该不是故意爽约的。”
贺远寒不是他们,他不会刻意铭记三年前的每一个细节,他想了一路,又在家抽了半包烟,终于不负圣恩地想起些鸡零狗碎的片段,争分夺秒地发来恭请圣阅。
陈姜生回了条消息:“查一下红房子医院纪闲云的两名护工。”
贺远寒把这句话拆开来观摩三遍,确定上下文并无联系,回了一连串问号。
然而陈姜生不再回答。
陈姜生并不介意这个世界上恨纪哆的人越来越恨他。浓夜深沉,西红柿鸡蛋的卤子甜酸爽口。他甚至希望除了自己,所有人都容不下纪哆。
两大海碗的面见底,纪哆喝完最后一口汤汁,以“做饭不刷碗”为理由,正气凛然地把陈姜生揣到沙发上。
“下回我做卤牛肉面。”陈姜生在哗啦啦的水流声中喊道。
纪哆有的吃就是乖宝宝,不挑嘴,“好。”
陈姜生怀疑他就是卤香菜盛一碗大料纪哆也会说“好”,但他的确最擅长卤牛肉,从前他只会卤牛肉。
餐桌擦干抹净,就着擦不掉的油腻桌面,对坐着看书,纪哆把陈姜生的《最新掘进机操作技能培训教程》看成《最新挖掘机操作技能培训教程》,以为他要开挖掘机,哈哈大笑起来,卧室里冷不丁Duang!
——金桔都吓得滚掉了床。
对此陈姜生只是笑笑,你开心就好。
台灯是纪哆自己去超市买的,劣质的火红色圆形灯罩透光,纪哆为了专心学习排除任何干扰源——其实完全不需要,每隔一会,陈姜生就会抬头监督他有没有发呆走神。
纪哆的电话铃声是刺耳的叮铃铃!
叮铃铃——叮铃铃——
陈姜生都皱起眉头了,纪哆连头都不抬,勉为其难地伸出胳膊一阵乱戳。幸亏他的胳膊够长。反正他戳到了接听键,还不小心戳了扩音。
一叠哭泣抽噎的声儿,经过冰冷的机器传出,直咧咧地像把刀,一箭双雕地穿透两颗炽热的心脏。
第9章 六周
“呜呜呜呜呜……妈妈没办法呀呜呜呜……可是我也不敢去看,只能拜托小华……我也想你爸爸能好好的……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然后满屋只剩下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仿佛百亿人不约而同选择在这一刻释放心中悲恸。
陈姜生毕竟是受伤流血、哪里跌倒回哪里再跌一跤的当代青年,心灵镀过铜墙铁壁,强悍无比。但他着实被这突如其来的魔音灌耳吓得不轻,也能从纪哆僵硬的坐姿中察觉到不安与惊恐。
就算是一家人,犯错了,也是不可原谅的。
也正是因为剪不断的血脉亲情,才罪加一等,没有可以寻求救赎的路。
陈姜生漠然抬起手,用2B铅笔没削的那一头戳了戳纪哆干燥的手背。
这是纪哆苦等几周的妈妈的电话。
他等的太久,以至于当下没能立即反应过来,大脑一片空白,等他骤然回过神来,看见陈姜生一脸图书馆学霸遭遇打扰的不耐烦,就像深藏的秘密被挖掘曝光,双颊通红。
纪哆迅速抄起手机,关了扩音,手捂喇叭,在一声细若蚊吟的“对不起”中,如离弦之箭似的一头扎进卧室,砰地关了门。
陈姜生安然的脸上逐渐笼上一层坚硬的皮质般的阴影,冰凉的肌肤硬化成刻板的大理石,连带滚烫的心肝脾肺肾都降到零下。
纪哆真的很坏,恨透他的人很多。
他想,但唯一肯主动原谅他的也只有自己。
趴在床边的金桔是个“慵懒的男子”,懒散地抬起脑袋,干巴巴喵呜一声,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它主子的脸色已经在这两三步的距离中恢复镇定。
“妈。”喊这一声耗尽了纪哆几乎全身力气,以至于接下来只是张了张嘴,并没有出声,“六周了,我等这个电话六周了。”
电话那头已经只剩下挤不出眼泪的假哭,尖锐的声调也降下来,“你回去吧,好不好,回去吧,别回来了……妈妈再求你一次……”
纪哆一动不动盯着飘窗外的苍茫夜空,声音则不掺杂任何感情,像是不懂喜怒哀乐的机器人,“我已经回来了,学籍转过来了,已经开学,没办法了,何莲女士。”
“……”何莲犹豫了片刻,语无伦次道,“可你浑身都是血啊……大家都这么想的……我身上干干净净的……”
“不是浑身,是左肩。”纪哆苍白地重复这句话,无力地掐了掐眉心,目光从遥远的夜色伸出转移到飘窗玻璃上的朦胧身影,“而且你什么都没说。”
——默认是最具有力量的肯定。
何莲根本听不进他的话,“你和爸爸都要保护好妈妈呀,是不是,妈妈是没办法的。”
明明期待了六周……
纪哆用一种极度反感的语气说:“你找了谁我都不介意,爸爸植物人状态法院难以判离婚,不过我可以出庭作证——”
何莲陡然一声凄厉地大喊:“我不见你!”
纪哆那张人畜无害的小脸终于有了一刹那的扭曲痉挛,言语间更是罕见的咄咄逼人:“我也不想见你!”
何莲不再说话,他吐出口恶气,才平静地说:“严华不是个好人,他克扣爸爸的护工费被我当着公司上下一干人等的面揍了一顿,还不敢跟你实话实说,这种人不能用,你应该明白。你照顾好爸爸就够了,还有,我不怪你。”
何莲立刻用给婴儿唱催眠曲的语调:“妈妈知道你是好宝宝——”
纪哆强忍着满臂的鸡皮疙瘩,毫不留情、咬着牙说:“但是爸爸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放心,我也没法相信你,他不好,我也不走。”
说罢他直接心狠地挂断电话,疲惫不堪地跌坐在飘窗台的软垫上,呼噜把脸,抬起头时双眼清澈满脸通红——一不小心用力太大,差点把自己呼噜熟了。
纪哆拖着沉重的步伐没事人似的走出去。
直到他重新坐好,陈姜生才从仿佛涂了一层强力粘合剂的书上抬起头,一脸老实巴交,不明所以又饶有兴趣地打量纪哆通红的脸。
没有任何难题能在陈姜生眼前平安过夜,他不求甚解地眨巴眼,“哆哥?”
被那么大一小伙子叫哥,纪哆真是七魂六魄都被单拎出来狠狠恭维了一通,他龇了龇牙,瞬间丢盔卸甲,“唉,那是我妈,抱歉了。”
“没事的,哆哥。”陈姜生貌似十分善解人意。
果然纪哆就吃这套,“我爸那事之后,她不希望我再联系她,搬了家,只有这一个电话号码,平常还关机,只有在她想联系我时,才会开机联系。在国外时,也是这个号码发给我我爸的近照,后来我发现不对劲,她其实好久没去看爸爸了,一直用一天拍的多张照片糊弄我,我竟然没发现,也是这个原因,我才下定决心一定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