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陵老家住了一年,贾瑚可不像贾珠那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一有闲暇,就喜欢出去串门。贾家在金陵的产业,绝大部分是宁荣二府的,两府各占一半,贾瑚以前没来就不说了,如今既然来了,肯定要关心关心,问问作物收成如何,族人生活如何,还有祭祀、族学等等,该问的都问了。若是族人遇到什么困难,能解决的他就自己想办法解决,解决不了就跟贾赦还有贾敬写信,让他们派人过来,金陵是贾家的基础所在,也是绝境之时的最后退步,绝不能放任不管。
贾珠心情烦闷,家宴进行到一半,就借口更衣,去了院子里散心,却意外地见到了一僧一道。
这是贾家金陵老宅的后院,一般人未经通报是不可能进来的,贾珠抬手揉了揉眼睛,却见那两人还在眼前站着。跟上次见面时仙风道骨的形象相比,一僧一道的外表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和尚癞头跣脚,道人跛足蓬头,若非曾经见识过他们的不凡之处,贾珠可能都要叫人直接把他们赶出去了。
“阿弥陀佛!”癞头和尚念着佛号上前一步走,在贾珠面前站定,“施主,别来无恙?”
贾珠神色茫然地点了点头,心头却有不好的预感,他不明白,这两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请问施主,贫道上次给你的香囊可还在?”跛足道人问道,说着甩了下脏兮兮的佛尘。
贾珠再度点头,心里却在腹诽,早知你们是这等形象,那个香囊我就该扔了的,免得脏了手。
闻及此言,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相视一笑,笑容高深莫测。贾珠看着他们难以形容的表情,早已拿定了主意,回去就把香囊扔掉,和尚和道人都不像是好人,他们给的东西只怕也不是好东西。
“如此便好。”癞头和尚颔首一笑,“施主,贫僧再给你一物,你拿回去以后……”
没等和尚把话说完,贾珠突然厉声道:“闭嘴!不要再说了,你们给的东西,我不会要。”虽然不知道癞头和尚要给他什么,可是贾珠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东西他不能要,否则就会万劫不复。
“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跛足道人甩着佛尘说道,他话音未落,贾珠手上就多了一枚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的硬物,看着拇指大小,玲珑可爱,摸着光滑细腻,冰凉沁人,绝非凡间俗物。
贾珠只看了一眼,就把手中的小玩意儿扔了出去,同时还说道:“我说过了,我不要。”他说完就转身往屋里走去,根本不想再见到奇奇怪怪的一僧一道。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看见贾珠走了,也不急着追上去,只是在他身后轻轻说了两句话,随即消失不见,除了贾珠,没人知道他们的出现。
贾珠回到摆宴的正房,心绪仍然起伏不平,他刚才走在路上,听到和尚和道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们让他把那古怪的小东西放进香囊,再塞到贾瑚的枕头下,说这样做了对他有莫大的好处。
贾珠一再告诫自己,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都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他们的话不可信。
家宴尚在进行之中,贾瑚正跟族老们建议着,族学的一些改革方案,族老们听了连连称是。他们虽然只是普通乡绅,可年纪高,见识广,如何听不出来贾瑚的话全是正理。有着宁荣二府置下的大片祭田,他们这些贾家族人衣食无忧是有保障的,可要想让自己过得更好,读书就是唯一的出路。贾瑚针对族学的建议条条在理,众人听了如何不信服,对贾瑚的赞许也从表面深入内心了。
入耳尽是说贾瑚好话的,贾珠听了闷闷不乐,可是贾瑚说的那些,他也不得不承认有理,若是让他来说,也是这个意思,恐怕还未必有贾瑚说得周全,他想到的很多东西,贾珠根本就没想过。
酒足饭饱,众人各自散去,贾珠一回到房间,就去拿枕头底下的香囊,打算给扔了出去。
但是当他把枕头挪开的时候,贾珠惊呆了,除了那个香囊,道人今天给他的物事竟然也在。
贾珠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怎么会是这样,他明明把这东西扔了的,怎么会在他的房里出现。贾珠面上闪过慌乱的神情,他深深呼吸了两口,让自己平静下来,又唤来留下看屋的小厮,问今天可有人进过他的房间,小厮连连摇头,说他一直守在门口,没有任何人进来过。贾珠见识过一僧一道的神通,倒也不怀疑小厮的话,问了两句就打发他出去了,自己拿起香囊和怪石细细查看。
说来也怪,那香囊虽然芳香扑鼻,可打开后,里头花瓣草药一概全无,竟是空的,也不知香味从何而来。怪石就更怪了,材质看不出来不说,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可惜那些字实在太小,贾珠怎么看也看不清楚。他晓得这两件东西有古怪,随便扔是扔不掉的,就想起和尚和道人说的让他把怪石放进香囊再塞到贾瑚枕头下的话,他们说,只要他这么做了,贾瑚就不能再妨碍他。
贾珠并不确定,一僧一道所谓的不能妨碍具体是指什么含义,可是他对这个说法有点动心。因为在此之前,贾珠就已经想过,如果没有贾瑚,他的生活会轻松多少,于是他把怪石放进了香囊。
院试成绩出来的同时,西府派来接贾瑚和贾珠回家的人也到了,来的是二管家林之孝。贾瑚和贾珠离家一年,此时也是归心似箭,跟族人和老师同学道了别,就跟着林之孝上路了。连日奔波,贾珠迟迟没有机会下手,就把香囊带在自己身边,可他怕那东西有古怪,并不敢放得离自己太近,而是放进了装书本的箱子,直到上了船,才寻了个恰当的时机进到贾瑚的房间,把东西放好。
做完这一切,贾珠又是忐忑又是放松。一方面,他觉得香囊在自己的身边放了这么久,也没出什么事,便是给了贾瑚,也不会有什么;另一方面,他对神秘的一僧一道又抱有某种奇特的信任,他们郑重其事交待他做这件事,不可能毫无意义,也许放了怪石的香囊,就是可以克制贾瑚的。
而在运河的岸边,距离贾瑚等人乘坐的船只不远的地方,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再次出现了。
一僧一道并非凡人,他们此番下界,是因为发现世间多了一缕不属于此间的灵魂,打乱了原有的因果循环,为了恢复天道原来的秩序,他们不得不出手,除去这一缕多余的灵魂。然而,当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找到贾瑚的时候,他已经是司徒景的伴读了,天天跟现任以及未来两任皇帝打交道,得他们庇护,身上紫气大盛,一僧一道根本无从下手,只得随他到了江南,再伺机而动。
不想就是到了金陵,远离京城千里之外,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还是动不得贾瑚,便是他们炼化了移魂石,也没办法放到他的身边。幸而他们运气不错,遇到了对贾瑚怨念十足的贾珠,并给了他那个太虚幻境而来的香囊,吸了他身上的怨气,再让他将移魂石装在香囊之内,放到贾瑚的枕头底下。
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都相信,双管齐下之后,贾瑚再无生路。毕竟,他是早该死去的人,他活了下来不说,还让很多人的命运发生了转折,假如贾瑚不死,这个世间的变化就有可能超出所有人的预计,就连天道的秩序,都有可能崩溃,所以贾瑚必须死,只有他死了,一切才会回到正轨。
刚上船的前两天,贾珠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贾瑚,结果却发现,他什么事都没有。不是在看书,就是在雕刻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奇怪的像球一样的东西。贾珠看不懂,看了几天也就没了兴致。
贾瑚在刻的东西是地球仪,这是他补给司徒景的今年的生辰贺礼。在金陵的一年时间,贾瑚收集了不少西洋人带来的书籍,才发现他们的步伐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走得远。大航海已经完成了,勇敢的冒险家们用行动证明了地球是圆的,可在十七世纪的中国,绝大部分人还是认为世界是天圆地方的。其他人倒也罢了,贾瑚可不希望司徒景也是这么想的,干脆就打算送个地球仪给他。
比起平面地图,地球仪给人的感觉更直观,他想让这个古老帝国的未来主人,看得更远一些。
这个年代的世界地图,准确性还不够高,各大洲的比例和轮廓,也都有点问题。贾瑚在木质球体上画草稿图的时候,还凭着记忆做了些许修改,然后才细心刻了起来,务求尽可能地符合实际。
船行半月,向来少有生病的贾瑚不知是不是半夜在船头钓鱼吹了风,竟然有些发热。
“大爷,不是小的说你,生病了就该好生养着,还刻什么东西,费心费神的,病就不容易好了。”贾瑚的小厮名叫不言,性子却跟名字不符合,没事就喜欢唠叨两句,可惜贾瑚一般不听他的。
贾瑚左手托着球体,右手拿着刻刀,正忙得不可开交,见不言端了药碗进来方抬首道:“又不是什么大病,不过咳嗽两声,你那么紧张做什么,难不成要我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会闷死人的。”
不言放下药碗,正色道:“大爷就是不听人劝,前儿晚上你说睡不着,非要去外面船头钓鱼,小的和不语两个都劝你不住,愣是在风里钓了大半夜,鱼没钓着两条,倒把自个儿给折腾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