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中映着两粒火光。
青禾朝他们比了个手势,去找张铮。
在他看来,侯骁和闵子敬之间的关系还不至于让张铮为闵子敬的婚事担忧,但将来要是真的有一天他们互相爱慕,也没什么好阻拦的。
张铮或许对侯骁的安全有信心,可青禾总是做好最坏的打算,一颗流弹就能要一个人的命,而流弹可不会管你是一个普通的小兵还是香岛侯家的子孙。
如果硬要说战争有什么好,青禾觉得或许是在朝不保夕的情况下,人们的感情会更加纯粹,不会因为过多的顾忌而放弃自己真正渴望的东西。而且在乱世中,人们往往会对强者更加尊敬,更加“纵容”,许多虚伪的评判标准被舍弃,只要有枪有人,那么再荒谬的事都可以被原谅。
青禾身后,侯骁和闵子敬靠得很近正在交谈,闵子敬嘴角微微勾起,似乎在笑。
青禾并未亲眼见识过战争的残酷。
张铮剿匪时未带过他,军阀战争时也未带过他,而全面战争爆发以来,他仍生活在整个东北最平静安宁的城市奉天。
穿过大哭大叫甚至野兽般长嚎的兵丛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青禾步履维艰,他很难不去注意这些人身上还未痊愈的伤,所有人身上都有伤,区别只是严重程度。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他此刻清楚地感受到战争对这些年轻人的摧残,他们本该是儿子、丈夫、父亲,在战场上却只是军人。闵子敬说的对,人们总是在用最严苛的标准来要求他们,战事顺利或者不顺,他们都不能有任何享受。
青禾终于到张铮身边,张铮未饮酒,他需要保持一个清醒的大脑,在变化产生时及时应对。
众人都在喝酒,没人特别注意到他来了。
张铮神情冷漠,眉宇间是淡淡的威严,一进军营青禾就感觉到了张铮与平日的不同。他并不为这不同担忧,在不同情境下,张铮必然会表现出不同的特质。这儿不是奉天,张铮也不只是张铮。
青禾立在一旁,轻声问:“叫我来有什么事儿吗?”
他早打算好,在张铮的下属面前,他一定不能和张铮表现的太过亲密。风言风语是一回事,亲眼所见是另一回事。
张铮示意他坐下,而后道:“从现在开始到战争结束,你是想在军队里做些事,还是只想闲着?”
青禾微怔。
张铮的目光和他的问题一样毫不客气,青禾觉得其中透露出来的意思是“我知道你压根儿不喜欢做实业,不喜欢和人打交道,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自己选”,他不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张铮从未就他的选择和他谈过,至多只是带他去看了地牢中的丹郎。
不等他回答,张铮又道:“别说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张铮还不缺你一个。”
青禾脸颊微微发烫,他当然知道那些有大本事的人中愿意为张铮做事的绝不在少数,却从未料到张铮居然会这么说出来。
短短时间内,青禾心头掠过无数想法。
“我……”他张了张嘴。
张铮究竟是什么意思?
齐奇若有若无望向这边。
青禾心中一动。
他大声说:“当然是做事!我虽然不会打仗,但也能为战争的胜利做贡献!”
张铮冷冰冰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他淡淡道:“你想好了?这不是儿戏。犯小错,我会酌情处罚;犯了大错,我会砍你的脑袋。”
他的话虽然轻,但所有人都听在耳中。
青禾为他话中的冷厉震慑。
张铮从未对他露出这一面,他倒是见过张铮用冷冰冰的声音威吓他人,角色的转换让青禾感到无所适从。
他的目光不经意似的扫过正痛饮或慢慢挟菜的将领军官们,说:“我不是小孩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我不会犯错。”
“要是犯了呢?”
青禾抿唇:“小错,你把我赶回奉天;大错,你杀了我,我不会有一句怨言。”
张铮的神色终于缓和。
青禾舒了口气,心说不管是新派还是旧派的人,演戏的功夫都是一等一的好,要不是有齐奇相帮,他或许会为张铮的冷漠和居高临下而感到伤心——其实他已经有些伤心了。
就算知道那不是真的,也还是伤心。
第111章
群山莽莽,月光湛湛。
在远离人烟的屯兵之地,大自然将自己的慷慨展现的淋漓尽致。
大雪过后,军营像是被埋在一座洁白的坟墓之中。
张铮在忙,青禾与闵子敬一道在军营中闲逛。他的身份着实特殊,不管想去哪,无人敢拦。
闵子敬对战争的体会在全面战争开始之后更为深刻,他看着张铮军营中的粮草辎重等,不由问青禾:“你不怕我说出去?”
青禾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大氅,他的身体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好,后来再怎么小心养着也无济于事。
他回头看向闵子敬,苍白清秀的脸在墨色皮毛的映衬下,居然给闵子敬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他开口,问的却是另一桩事:“你喜欢侯骁吗?”
闵子敬一怔,须臾,摇头道:“不是那种喜欢。”
侯骁长年在张铮身边,并不清楚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闵子敬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发觉自己不喜欢旁的男生都喜欢的女孩儿,他听着男生们谈论女生,却在心中给出自己对男生们的评价。
这让闵子敬很痛苦,他以为自己是个怪物,尴尬的身份曾是他的枷锁,行错一步,闵子敬就会在心里重复一遍,你是私生子,你不能出错。
闵子敬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想法……同学、老师、朋友,尤其是母亲卫氏。他远离朋友,远离社交,埋首书海,冷眼旁观。
等他终于知道喜欢同性而不是异性并不意味着他是怪物,却已变成了另一种怪物——他无法进行正常的社交,他在心中嘲笑着每一个人,孤独时也不肯将头颅低下。
在感情上,他称不上滥交,在与每一位“朋友”交往时也恪守自己的原则。
但侯骁和他过去接触的朋友们都不同,闵子敬是一个理智的人,不想因为感情把自己弄得太累。他曾以为侯骁是个花花公子,知道自己错了之后更不愿意和太过认真的人谈论感情。
青禾裹了裹大氅。
“等你离开这儿,和他不会再见几次面。”
闵子敬如释重负般道:“我承认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明明有张铮和张子冉在,侯骁却从未向这个方面想过,他说起话来像是他们是平常的好哥儿们,但闵子敬对自己的性向再清楚不过,他也清楚当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产生兴趣时是怎样的表现。
侯骁对此一无所知。
他百无聊赖靠在桌上,张铮等人讨论的声音并没有搅扰到他。
众人散去,张铮不轻不重的踢他一脚,斥道:“你他妈是不是想回香岛?”
侯骁回神,耸了耸肩:“我对这些没兴趣。你待会儿有事儿吗?没事儿咱们去猎几只兔子。”
大师傅烤兔一绝。
青禾探出手来取暖,兔肉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和在路上粗粗烤出来的那只不同,这几只火候恰到好处,酱料香气扑鼻,兔皮焦酥,偶尔滴下一滴油。
闵子敬喝了两口酒,是烈酒,脸蛋霎时变得绯红,看起来像是不胜酒力,但他的口齿仍然清晰,逻辑也十分严密。
这是很难得的一顿饭,青禾想,将来这样的机会恐怕不多了。
兔子还要烤一会儿,闵子敬摸出来一个小本儿,在上面写写画画,青禾以为他在为写张铮、写这支劲旅做准备,但不是。闵子敬将小本儿反过来,上面用寥寥数笔勾出来一只憨态可掬的兔子。
青禾失笑。
等兔肉烤好,大师傅离开,这顿饭的气氛更轻松,像是朋友之间的小聚。
闵子敬慢条斯理的吃掉一块兔肉,看着张铮道:“我个人觉得,张元帅尚且不算穷兵黩武,但他的很多做法并不好。”
张铮冷淡道:“说说。”
青禾觉得闵子敬是在装醉,借轻微酒意说他平时不能说、也不敢说的话。
他翻了翻那个小本儿,清清嗓子念了起来:“张……元帅野心勃勃,想要入关,不顾百姓需要休养生息……”
张铮用一柄细长的小刀割烤兔肉,漫不经心听着,同时将肉放进青禾碗中。
侯骁笑着打岔:“这时候说这些干什么,真扫兴,咱们还是聊点儿开心事吧。子敬你要不要写篇文章骂一骂姓缪的那只乌鸦?他真不是个东西,看起来人模狗样的满肚子都是坏水。”
他失望的发现这不过徒劳,闵子敬像是没听见他的声音,仍然在读他的。
“……世道大乱,张元帅却不想着如何安抚百姓……”
侯骁捂住脸。
青禾有些担忧,张铮一直不喜欢闵子敬,何况恐怕从未有人敢当面对他说过这些话。
张铮的反应却出乎他们两个人的预料——或许也出乎闵子敬的意料——他脸上并未显出怒气,像是根本不在乎闵子敬在说什么。
他把小块的兔肉放到青禾面前,青禾松口气去吃,知道张铮是不会发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