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铮远在千里外,张义山……他不觉得张义山会为区区一个青禾影响大局,张义山说不定会趁机再做几个演讲,一箭三雕。
汽车并未离开奉天城,只是在城中绕了好几个圈子,最后停在一幢公馆前。
车刚停下,便有两个彪形大汉打开车门将他扯了下来,推搡着将他带往公馆内部,青禾挣扎着往后看了一眼,汽车缓缓驶离,而蒲光俊下了车,跟了上来。
看到好整以暇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时,青禾打了个寒颤。
“好久不见啊,青禾。”
“……没想到是你,王少。”
张义山翻遍奉天都没找到的王新仪,居然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王新仪弹弹烟灰,耸肩道:“没想到我还敢回来?奉天可是我的家乡,我怎么可能一辈子在外头瞎混。”
大半年的流亡生涯让王新仪瘦的吓人,青禾看着他凹陷的脸颊和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倏然想起王新仪沉迷大麻。
两个大汉退了出去,从始至终一言未发,而蒲光俊在门口点了支烟,眯着眼睛望向他们。
青禾在王新仪对面坐下,垂眸道:“不知王少如今为谁做事。”
王新仪嘲讽一笑:“还不够明显?”
青禾:“张铮知道了,一定很失望。”
王新仪掐了烟,冷冷道:“你以为我当初不失望?我还以为我们是兄弟,他居然拿枪顶着我的头。”
青禾淡淡道:“我想你们的主子把我绑来这儿,不是为了和你叙旧的吧。”
王新仪脸色巨变。
蒲光俊恰好抽完一支烟,过来拍了拍王新仪的肩膀,说:“别生气,他也就逞口舌之快。”
王新仪一把挥开他的手:“滚!”
蒲光俊脸色顿时阴沉下去,但没有发作。
第101章
青禾对眼前这个人并不陌生。
他高并且瘦,和王新仪病态的干枯不一样,他显得精神矍铄,单从外表很难分辨出他的年龄。他戴着一副眼镜,手里拎着一根文明棍,灰白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领带打的很板正。
“你好,子冉。”大冈奏介伸出手。
青禾道:“抱歉,我不能和你握手,我怕沾上同胞的血。”
大冈奏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阁下真幽默。”
他收回手,示意青禾坐下,亲自斟茶。
青禾没有被他云淡风轻的表象蒙蔽,大冈奏介是连张义山都忌惮的人,是臭名昭著的关东厅长官,在这种局势下他出现在奉天,意味着日本将要有大动作。
“两国交战之际,阁下身为日本军方重臣,居然堂而皇之出现在我奉天,未免也太张狂。”
“你我不谈战争,”大冈奏介将一盏茶推到青禾面前,微笑道:“你是一个生意人,我们可以谈谈生意。”
青禾觉得荒谬,难道日本方面不知道他和张铮的关系?居然想拉拢他!
他不动声色道:“哦?我还以为奉天已经没有你们日本人的生意了。”
大冈奏介不为他言语中的揶揄嘲讽所动,淡淡道:“你没有看见,不代表不存在。子冉君,我清楚你的过去,你是天津人,是梨园子弟,本来无须踏入这趟浑水。”
青禾笑了,说:“阁下此言差矣。我从前没有想过自己能有今天,若仍在天津,我一定生活的很痛苦。”
大冈奏介道:“或许痛苦,但不至于有性命之虞。”
青禾诧异道:“何出此言?”
“三年内,帝国一定会占领东北,占领奉天,”大冈奏介眼含悲悯,说:“届时,以你的身份,一定会被判处枪决。”
青禾拿起小巧精致的茶盏,放在唇边啜了一口,大冈奏介是一个很讲究的人,茶是好茶,入口微涩,回味无穷;茶具也是好茶具,和家里苏茜收藏的清廷旧物如出一辙。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好东西,大冈是怎么得来的。
见青禾不置可否,大冈奏介也不急,缓缓道:“你或许对政治不熟悉,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但你不知道的是,帝国军人对张义山张铮父子恨入骨髓。他在马陵战场上屠杀了我们三千手无寸铁的军人,当奉天城破,任何和张铮有关的人我们都不会放过,何况你和他关系匪浅。”
青禾放下茶盏,同时抬眼看向他,似笑非笑道:“关系匪浅?”
大冈奏介微微叹气,说:“你无须试探,我对你的一切都很清楚,你和张铮的关系,你为什么会被张义山认作义子……还有,张义山对你的态度。表面上,他相信你、器重你,但你我都知道,他一直都对你怀有戒心。”
青禾道:“我毕竟是个外人。”
他这句话听起来平淡,然而其中终究带了几分不甘。
——半假半真。
他没有王永江翻手覆手成云成雨的本事,可也将手中生意做得不错,他十分重视人才,并且敢于放权,但张义山交给他的永远是一些无足轻重的任务。
对王永江来说,他可有可无。
大冈道:“张元帅老了,他太过固执,这个新时代不适合他。”
青禾不解:“新时代?”
大冈点头:“对,新时代。”
他侃侃而谈:“我一直都很喜欢东北,这儿有无穷无尽的资源,有纵横交错的铁路网,重工业发达,轻工业也在发展。我看好东北,不希望战争毁了它。子冉君,你应当知道,一年前日本国内打算换另一位手段更强硬的关东厅长官。他死在了你们的特工手里,我在惋惜的同时又感到庆幸,因为我觉得我们有更好的方法来解决冲突。”
青禾安静的听他说完,问道:“阁下认为,更好的方法是什么?”
大冈奏介双手按在桌上,斩钉截铁道:“合作!”
青禾瞬间明白过来,大冈奏介真是一个野心家,而且他也把别人当成了没有感情、没有荣辱,只看重利益的工具。
他笑了笑,作出不以为然的样子:“阁下在说笑?大帅决不可能妥协。”
大冈奏介也笑了:“我承认,张元帅是一个出色的将领,可他同时也是一个说话不算话的小人。他欺骗、利用帝国,我们不会再相信他。我知道你们中国有一句话,‘老而不死是为贼’,或许今天张元帅是贼。子冉君,张铮不同,他还年轻,懂得变通,也信守诺言。”
青禾道:“张铮比大帅更反感日本。”
大冈微笑:“这也是为什么我要请你来。张铮很看重你,他为了你甚至放弃婚姻。或许你能说服他,让他往前看——我忘了告诉你,当年杀害张铮舅舅的人,正在这栋房中,这是我的心意。”
青禾掩饰性的喝茶,他从未见过苏秋,但在张铮心中这个小舅舅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正是因为他,少年时期的张铮心中便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大冈奏介胸有成竹般看着他。
青禾不能不动容。
这么多年来,张铮从未忘记过苏秋的惨死,从未放弃过复仇。他的仇人身份显赫,全身而退,在日本国内仍然过着醉生梦死的奢靡生活。
他说:“这是份大礼。”
大冈眉毛动了动,“这是我的诚意。”
青禾妥协般道:“我会转告张铮……但我并不认为他会逼迫大帅下野。”
大冈叹口气,摇头道:“子冉君,你怎么还是想不通?张铮只须成为我们的朋友,他会是东三省名正言顺的主人。哪怕将来整个中国都成为帝国的战利品,东北也将保持独立。”
名正言顺,名正言顺。
青禾一下子站起来,俯视大冈,冷冷道:“你们要对大帅做什么?”
大冈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太过激动,“张元帅老了,他该好好歇一歇了,张铮早晚都要接过他的位置,早一天或者晚一天,没什么区别。”
青禾痛极反笑,对大冈奏介来说,父子之情在权力面前好像什么都不是,杀了父亲与儿子“合作”居然能如此理直气壮?!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怪物!
大冈道:“子冉君,你还年轻,不懂得成年男人的抱负。张铮已经二十六岁了,在父亲的阴影下,他永远无法真正建功立业,留下供后人瞻仰的功绩。张元帅,据我们所知,他的身体还很好,二十年内不会让位。难道你宁愿看着张铮在他的阴影下生活,而不是帮他一把?”
不得不说,大冈奏介的话语很能煽动人心。
青禾沉默了。
大冈轻轻笑了,“子冉君,好好想一想吧,想一想。对你来说,究竟做什么选择最好,对张铮来说,做出一番成就又重不重要。”
大冈朝他躬身,而后走了出去。
青禾闭目沉思。
他不可能劝张铮反叛,张铮也不可能与日本人合作背叛自己的父亲。
形势所迫,或许只能先同意大冈奏介的要求,只要能回到帅府,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告诉张义山,张义山不会怀疑他……哪怕怀疑,还有张铮。
然而事情没有青禾想的那么简单。
晚上八点钟,公馆内来了今日第二位客人。
看到他的一瞬间,青禾便明白了大冈奏介的险恶用心……一个从不说谎的报社主编,一篇对他的采访,还有一张他和大冈的合照,足以让奉天陷入另一场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