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义山对此并不愤怒,他比谁都清楚人的坚强勇毅和懦弱畏缩。如果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人的自发自觉上,他怎么可能成为今天的张大帅。
自从全面战争开始,裴多菲俱乐部的聚会变得十分频繁,尤其是在一场战争结束之后,成员们乐于聚在一起谈论得失。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不善于指挥战争,更不可能上阵打仗,成员们以自己的才智为傲,而不是蛮力。
他们喜欢谈论的,是张义山的演讲、张铮所率军队的表现,和奉天城内百姓们不同寻常的表现。
在这个时候,他们不太顾及青禾,哪怕是在他面前批判张义山穷兵黩武或者张铮用兵不善也不以为意。谁都张子冉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再说裴多菲俱乐部的成员们身份超然,几乎相当于春秋战国时期争鸣百家中的一家,纵然是张义山也不能轻易对他们出手。
青禾总是安静听着。
他的安静让成员们以为他不在意,或者说不太在意,因此言论越来越肆无忌惮。
青禾当然不可能不在意,然而这不是他在意就能解决的问题,与其封别人的口,不如从他们的抨击评论中找出自己的错处不足。
这些人,毕竟不是街头茶馆里对战争一无所知便信口开河高谈阔论哗众取宠的闲人,而是一群精英。他们或是拥有出色的学历,或是在自己的行业中做出了耀眼的成绩,东北的疆土需要战士守护,但论发展,他们是脊梁。
闵子敬面无表情地坐在他旁边,远处,正有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青年高谈阔论,他略带嘲讽的说起前不久发生的战争。
闵子敬不是一个感情丰沛的人,但白西装的话引起众人阵阵笑声,考虑到张子冉和张铮的关系,他想不通为什么他会表现的这么平静,“你不生气?”
青禾垂眼摇摇头,“他们可以有自己的看法。”
白西装在说的是张铮杀俘一事。
闵子敬道:“你也觉得张铮手段太过残忍?”
青禾看向他:“残忍?子敬,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闵子敬嘴唇绷起,半晌道:“张铮本来可以枪毙他们,砍头……未免过于残忍。我知道日本人屠城时种种行为泯灭人性,可这不代表我们能和他们一样。”
他平日也不是一个喜欢心软和妥协的人,甚至和一般人相比,他还少了几分同情心,但将三千俘虏——就算他们是日军——活生生砍了头,实在让他感到惊惧。
青禾道:“张铮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杀的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奸淫掳掠无所不为,而张铮是在战场上。”
两人没有就这个话题深谈,明智的及时停止。
青禾心中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平静。
刘耀和冯亚芳携手过来,冯亚芳向来活泼外向,今天却显得有些憔悴。坐下后,刘耀揽着她的肩膀,小声劝了几句,她才勉强朝青禾笑了笑,说:“子冉,许久不见。”
她和刘耀已然成亲,婚后生活不太如意,不是因为刘耀,而是因为刘耀的母亲。
纵然她是大家小姐出身,在一个咄咄逼人而且神经质的婆婆面前仍然显得弱势。刘耀不可能时时刻刻在家护着她,她也不愿意将太多的负面情绪显露在刘耀面前,更不愿意告诉妈妈让父母担忧,短短一年,她就从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儿变成了一个郁郁寡欢的女人。
青禾曾约她出来喝咖啡,冯亚芳找了个借口推脱了。从别人口中,青禾知道了刘青山的太太究竟是位怎样的妇人,也难怪他们成为生意伙伴这么长时间刘青山从未携她出现在任何场合过。
青禾不由看了眼刘耀,刘耀撇过脸去,显得有些尴尬。
“许久不见,刘太太最近在忙什么?”青禾将口气放得轻松。
“刘太太”终于被逗笑,说:“学三从四德。”
刘耀摸摸鼻子,“你们聊,我正好有事和别人谈。”
他起身离去,闵子敬冷笑道:“我说过他不适合做一个丈夫,二十多岁的成年人还事事都听母亲的话,怎么能做好一个丈夫。”
遇到青禾之前,冯亚芳是他唯一的朋友,看着她的生活不如意,闵子敬十分愤怒。
冯亚芳故作轻松的叹了口气:“谁让这偌大的奉天城没有文人好好批评这个现象呢,婆婆大于天啊。”
东北的军事可谓全国第一,重工业、铁路的发展同样耀眼,可在民俗、文化的发展却远远不如京城、上海等地。
这种现象并不正常。
闵子敬和青禾都沉默了,他们虽然一个出身梨园一个是私生子,终究还是男人。看到身边有女同学便觉得她们的生活和男同学们一样,可以自由追求理想,可以自己选择人生的道路,然而现实向他们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
纵然是冯亚芳这样出身不凡、慧黠开朗的女孩儿,在婚后生活中仍处于弱势,在丈夫母亲的压制下连出门与朋友喝个咖啡都不能够。
而这远远不是一篇文章能够解决的事。
青禾沉默的握住她的手。
冯亚芳的眼眶红了,靠在青禾肩膀上啜泣,她捂着脸,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失控的表情,青禾难过的揽住她的肩膀,如同她的血缘兄弟。
闵子敬骂了一句脏话。
刘耀在远处频频回头,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在这个时候过去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冯亚芳需要将自己的情绪发泄出来,而有他在,她只会讶异自己。
冯亚芳竭力压低自己哭泣的声音,希望在别人看来,她只是累了,靠在朋友身上休息一下。但即便是在哭泣之时,她还是忍不住想起那个女人,她若是看见这一幕恐怕只会指责她水性杨花不守妇道。
她的肩膀不断抽动。
青禾只能轻轻拍她的后背。
这个时候,他忍不住想起侯玉芝。如果玉芝姐还在,一定会给冯亚芳最合适的建议,她对人心的把控能力让人实在佩服,哪怕是最刻薄的人都会喜欢上她,欣赏她。
冯亚芳终于止住眼泪,接过手帕擦着脸不好意思道:“对不起,我失态了。”
青禾担忧道:“这么下去不行,不然这样,我回去请夫人邀请你到帅府住一段日子,正好也陪陪她。”
冯亚芳眼睛一亮,踌躇道:“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了?再说,这个时候帅府一定不欢迎外人。”
青禾看着这个曾经无忧无虑的女孩儿,摇头道:“当然不会,夫人一直很喜欢你,她还让你多去府里玩儿,记得吗?”
当青禾向苏茜说起这件事儿时,她果然答应了。
冯亚芳的事解决了,青禾也松了一口气。
至于张铮杀俘一事,张铮回来动手术时他曾问过,张铮只是轻描淡写说他们该杀。青禾彼时心中很怕,他怕的不是张铮以斩首的形式杀了三千日军这件事本身,他怕的是张铮在手上染了太多的血之后会对战争上瘾。
从前剿匪、和其他军阀作战固然也会杀人,可张铮对日本人的仇恨根深蒂固,青禾一到他身边就很清楚,只要有机会他不会心慈手软。
而如今他的机会来了。
可张义山的演讲再有渲染力,也不能抹杀张铮在战场上过于铁血的手腕。
如今大多数人还陷在对日军的仇恨里,可如裴多菲俱乐部成员的人们已逐渐清醒,听他们清醒的看到张铮的冷酷、残忍、狠辣,在乱世中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可等战争结束呢?
而越来越多的人会看到这一点。
青禾决不愿眼看张铮为舆论所迫,让出原本便属于他的东西。
这也是他为什么会如此看重闵子敬,为什么要完全掌控一间报社。
和杀俘一样让他心烦意乱的,是有人在奉天看到了王新仪。
刘盟信誓旦旦道:“我看错谁也不能看错王少……他啊!子冉,相信哥这眼神儿,绝对没错儿。他身边跟着俩人,不像保镖,看起来对他不怎么客气,有个还搡了他一把。哎,说起来他当年在奉天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如今是虎落平阳啊。”
他又道:“不过他怎么敢回来了?我爸倒还好,有了正事儿做没时间去想刘震,他妈就不一样了,找他找的走火入魔了都。”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回来,但一定没好事。”
刘盟挥了下手:“子冉啊,我知道他和大少关系好,我爸也快六十的人了,顶多再活二十年,到时候姓王的愿意回来就回来呗。”
他是真豁达。
他还得谢谢王新仪,小时候刘震可没少欺负他。
青禾思忖再三,还是没将这件事写在给张铮的信上,也没有告诉张义山。他把这件事交给了王先奔,几年经营,王先奔在奉天的根已经扎的很深。
找了几天,还是没有音讯。
青禾把这件事看得很重,他心知肚明,王新仪回到奉天一定会出大事,刘盟口中跟在他身边的那两个人多半是日本人。
王新仪这件事对张铮的影响绝对不小,一是对他的感情,二是张金鑫。
自从王新仪远走他乡,张金鑫和张铮两人之间就显得有些生疏,张金鑫从来没说过张铮的一句不对,但他总是有意无意的避着张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