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想让儿子长大之后做一个医生,张铮还是尊重了他的意愿。
青禾仍然很忙。
错过张铮将近一天让他很遗憾,然而这不是他懒惰的理由。
由于战争的冲击,许多公司的规模都缩了水,青禾和王元将重心转到一些必需品上面,比如军服、粮食等。
世道大乱,想把沈山海定下的军火从东北运到金陵成为痴人说梦,但沈山海催的很急,他也需要枪需要炮,战争爆发之后左党军队快速扩张,有的新兵手里拿的还是最老土的枪。
张义山顾不上搭理他,整个东北战场都要老子指挥,老子哪儿来的功夫跟你扯皮?!
奉天局势尚称得上稳定,东北大学的学生仍在上课,学生们群情激愤,爆发了数次游行。
而张义山则去做了几次演讲。
他和当代别的军阀不同,很少有人能和他一样重视教育、重视人才,讲武堂和东北大学的存在让东北不止有骠勇善战之气,更有创新、进取的勃勃生机。
张义山身上有多年身居高位不怒自威的气势,哪怕不开口都能让上千人的大厅安静下来,而当他开口,风趣亲和、偶尔自嘲两句的演讲风格又让学生们生不出排斥,所有人都将全部注意力放在这位封疆大吏身上。
他让奉天免遭战火,也让东北不至有太多人流离失所。
左党、右党的思潮在东北的学生当中并不盛行,人们大多在痛苦中寻求一种变革,当生活在一个称得上平静安宁的环境中时,没有人希望伤筋动骨,推倒重试。
何况他们可谓是当世最轻松的一群人。
张义山演讲的最后,不再以轻松口吻和学生们强调军队、政府的成果,对胜利的信心,而是将话题转到了前线将士们的浴血奋战上。
“……我张义山,只有一个儿子,你们应该都听说过他的名字,张铮。上个月,张铮从战场上回来了,他为什么回来?他是来动手术的。给他做手术的大夫说,大帅,这个不行啊,张铮起码得在家休养一个月。我一想,他妈了个巴子的,他在家待一个月不是要我的命吗?我就进屋去问他,你们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所有人都在等他的答案。
张义山道:“他睡着了。我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那时候——不怕你们笑话——我老张差点哭出来。我为啥哭呢,他睡着的时候,大夫还在给他动手术,当时情况急,没有麻药,就给他灌了半瓶烧酒,就这样他居然睡着了!我看着从他身上取出来的那颗子弹,我就想啊,这个子弹挖出来不要紧,它让我儿子疼一辈子,不过没要了他的命,我老张还得谢谢它。”
学生们都惊住了。
“我们当兵打仗,是为了啥?是为了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五十万大军,在前线拼死拼活打仗,奉天、东北才能安稳,在座的每个人,才能在学校里专心念书。我看报纸,上边儿说我张义山穷兵黩武,不顾百姓死活,各位同学,也请你们想一想,我这是不是不顾你们?没有军队,没有军人,咱们这个东北大学,都得成废墟喽!”
学生们随着张义山的话心潮起伏。
张义山环顾众人,说:“我说这些,就是为了告诉你们,当兵苦啊,可没你们做学生这么舒服。当然,扛枪的有他们的贡献,你们拿笔的也有你们拿笔的贡献,你们不要成天找这个的毛病看那个的不好,多想想,在这场战争中,你们能做些什么,能为浴血奋战、随时可能牺牲的战士们做些什么!”
大礼堂陷入沉默当中。
许久,最前排响起掌声,而后,掌声雷动。
青禾不得不佩服张义山。
学生们自发做起募捐,此时,内部的许多不足可以被忽略,最重要的是共赴国难。
青禾有天出去办事,在车上无意中看见远处搭了个台子,有个女学生正站在上面,慷慨激昂的演讲。
他心思一动,说:“停车。”
汽车停下,王元也饶有兴趣的凑过来,说:“过去看看?”
两人穿着讲究,气度不凡,在学生和普通百姓拥成的人群中格外显眼,不过所有人都在看台上的演讲。
王元低声道:“他们募捐的钱交给谁?”
青禾道:“政府应该有专门的机构负责这件事,大帅每次演讲、报纸上每次写战争大捷,都会有很多场募捐。”
没等女学生讲完,他们就回了车上。
汽车安静驶过人群。
王永泽道:“听说有位商人捐了二十万大洋?”
王元笑道:“是啊。”
青禾道:“大帅打算在帅府见他一面,表彰他在国难前慷慨解囊的做法。”
王元狡黠道:“想来又会有不少记者吧?表彰完之后,像刚才那样的募捐不知道会多几百场。”
青禾但笑不语。
张义山实在是位聪明,甚至于狡猾的人。
随着战争的扩散,奉军和日军交手的次数越来越多,战场越来越惨烈,在战争中死去的英勇男儿留下了老弱妇孺,人们仍然前仆后继涌上战场,但怀疑的声音在各种地方响起。
这场战争,要持续多久?
残酷的战场还要掩埋多少军人的尸体?
纵然不断有捷报传来,百姓们还是陷入了恐慌之中,这不是对失败的恐慌,而是对失去的恐慌。丈夫、父亲、儿子、兄弟在战场上牺牲,留下的人却不知该如何继续生活。
第三次征兵时,大规模的逃避现象让张义山怒不可遏。
青禾道:“人都怕死,更怕自己死后妻儿老小无以为生。”
张睿从碗里抬头看着张义山,张义山道:“简直愚蠢!要是东北真的守不住,不止他们得死,所有人都得死!”
他亲自立下不许在饭桌上议政的规矩,多年来也从未破过,但今天实在愤怒,十几个参谋们都拿不出来一个靠谱的主意,他妈了个巴子的!
在场只有苏茜、张睿张晟和青禾,春儿等人早在张义山说起今日之事时便退下去了。帅府的丫鬟仆役们都很聪明,知道进退。
苏茜对张义山的怒火视若无睹,平静的逗张晟吃饭。
张晟小小年纪便只喜欢吃肉,对所有的糕点、蔬菜不屑一顾,而张睿则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喜恶,不管当天摆在桌上的是什么菜他都会吃一样多。
他本应是一个让大人感到省心的孩子,但青禾反而更担心他,不管是成人还是孩子,把心思掩藏的太深总不是一件好事。
张铮不是这样的性格,想来他是遗传的母亲。
青禾低声道:“大多百姓是看不到这一点,就算看到,他们也只认为总有人会上战场,少他们几个不少。”
这不是能在外头说的话,却是事实。
张义山打算用非常手段来解决这个问题,就像是原先解决趁战乱哄抬物价的那些商人一样,治乱世需用重典,有些人好像忘了他张义山是怎么起家的。别说当了这么多年的上将军巡阅使,就算他当的是大总统国家主席,该杀人的时候,他也决不会心慈手软。
张睿皱着眉,似乎在思忖什么大事。
在一个小孩儿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实在稀奇,张义山收敛脾气,问道:“张睿,你想什么呢?”
张睿道:“他们真愚蠢。”
青禾错愕的看着他,这决不是一个孩子该说的话,尤其这个孩子是张铮的儿子,在张铮之后,他要守护这片大地。或许他还不清楚自己说的究竟是什么,青禾担忧的想,可是如果他长大了还是这样……
青禾竭力不动声色看向张义山,从他脸上青禾看不出喜怒。确实,张义山方才在盛怒之下说了“愚蠢”,但这并不代表在张睿这么说的时候他会乐见。
张义山却只是冷冷看着张睿。
青禾状似自然道:“睿睿,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人都怕死,我也怕啊。”
张睿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青禾:“……”
张义山眯着眼道:“哪儿不一样?”
张睿:“每个人的长处不一样,他们能做得很少,青禾能做的很多。他们贪生怕死,什么都做不了。”
“这是你们老师教你的?”张义山神色莫测。
青禾有些尴尬,张睿一直对他表现出异乎寻常的亲密,甚至最初开口说话的时候喊的都是他的名字。他在喜悦的同时又不免担忧,怕张义山苏茜或者其他人因此生出……不满。
张睿埋头喝汤。
张义山冷静的看着他,若有所思。
第98章
战争是一个试金石。
尤其是双方实力悬殊的战争。
东北固然有飞机大炮,有兵工厂有五十万大军,但这不是一城一池的战争,而是整个国家的战争。
一个积贫积弱、落后分裂的国家,和一个科技发达、经济发达的国家。
东北将士着实英勇,然而死亡的威慑力更大,人们在面对死亡时往往表现的很软弱,活着的渴望能够压倒一切,尊严、骨气在面临生死的时候变成可以抛弃的东西。
奉军在战场上接连传来捷报,张义山在后方稳如泰山,人心不至于太过涣散,但叛徒已然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