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孩子见长笙蔫儿了下去,登时都慌了心神,谁也没敢再说话。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空气中带着夜间冰冷的凉意袭来,吹的满地草尖都凝住一片湿露。
第9章
夜风卷着沙尘将此刻的北都城上空笼罩的一片薄雾,火把将浓愁的阴郁烫出了一个偌大的口子,似乎有什么几不可察的东西朝里面渐渐侵袭着,夹杂着夏日潮湿温暖的夜风,化不开去。
长笙从宁阏氏帐篷里出来的时候,正巧碰见一直在门口等候他的殷平,他依旧穿着今日接见西汉使臣的服侍,腰间两侧的配刀让整个欣长的身影更加高大了起来。
如夫人顿了一下,两鬓花白的碎发被夜风吹得微微荡起,干瘪黝黑的面皮上,沟壑纵横的褶子显得分外苍凉,她瞅着那个自出来就一直闷头不语的孩子,想说什么,终于欲言又止。
“夫人进去照顾母亲吧,我将阿羽送回去。”殷平大步走来牵起长笙的手,语气听不出任何波动。
“那就有劳二王子了。”老人转身进了帐篷。
羊皮帘儿落下的一瞬间,那个一直闷着脑袋不说话的小孩突然抬头,眼里闪着比星星还亮的光,随即张大嘴打了个哈欠,顺便再伸个懒腰。
殷平无声叹了口气,刚才教训的一番话,怕是又被当做耳边风了。
李肃虽说被长笙伤了手臂还炸了帐篷,但到底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这些都是长笙做的,还是下午那会儿李肃前来拜见宁阏氏的时候,有个下人不小心提了一嘴,所以这大半晚上的,宁阏氏赶紧把她那猴崽子三儿子喊过来好好教育一番,可奈何这孩子每次听训的时候都十分乖巧,惹得宁阏氏心疼的实在是不忍心再多说什么,然而刚一离开视线,又成了个顶天纨绔的王八犊子。
世子殷康是最疼长笙的,比大君和宁阏氏更惯着自己的这位弟弟,从前费城的冬天栽满了梅花,长笙随口一问这满城的梅花有多少朵,世子殿下便命人立刻前去数,数完还不够,还把那些梅花全都摘了下来送给长笙,却被长笙以不喜欢一把扬了漫天。
类似于这样过分溺宠的事情比比皆是,长笙这十分纨绔的性子多少都跟殷康脱离不了干系,所以殷康如今一去,长笙便觉着自己的半颗心都随着大哥一同走了。
殷平可不像殷康那般娇惯长笙,该训还得训,可长笙是个特别会装x的人,但凡感受到一点气氛不对,立刻就能装出全世界最委屈的一副表情惹得殷平再不忍心开口。
“你跟那牛鼻子都学了些什么玩意儿?”
回去的路上,长笙见他不说话,只得自己自找话题问他。
殷平没回他,却是问道:“那质子的帐篷是不是你让人炸的?”
长笙摇了摇头,十分坦然道:“当然不是!”
殷平笑道:“你别狡辩,我都听人说了,还好那质子不是个嘴碎的没再父亲母亲面前出卖你,不然回头他们不拾掇你,顾将军也不会放过你们那帮小崽子。”
长笙停下脚步,一双大眼睛扑闪着,噘着嘴道:“真不是我让别人炸的!”
殷平差点就信了。
却没想到那孩子紧接着说道:“是我自己亲手炸的。”
殷平:“......”
“今天这事就算了,反正西汉那边也不准备追究,以后你要是再找那小子麻烦,能不能找些别的法子,万一被你给整死了,你觉着咱们那皇帝舅舅会放过父亲么!”
“再说了,就算你再不待见人家,也不能人家才来第一天就被你这般戏耍,若是......”
话还没说完,长笙两眼一闭身子一软,直直就往殷平怀里倒去。
被突如其来的力道一惊,殷平垂首看去,就见长笙已经睡得死沉,愣了半晌,又是一声低叹,十分无奈的将他背了起来往帐篷送去。
夜已经很深了,此刻一顶极为豪华的新帐篷内,李肃一脸惨白的躺在织锦云缎铺满的床榻上,太尉府跟随而来的大夫刚出去没多久,女婢就将一碗浓黑的药碗递了过来,轻声道:“二爷,该喝药了。”
李肃一双秀眉拧的死紧,才一睁眼,肚子处又是一阵翻涌,赶忙从床上跳了下来往外冲去。
这是李肃来到夜北草原的第一夜,直到天蒙蒙亮,少年才乌青着双眼浑身瘫软的狠踹了一脚置放在毯子上的八宝琉璃香案,死死咬牙瞪眼道:“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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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蓝的像是一汪湖水,倒映着一望无尽的草原,安静美好的像是大师手下精心装扮过的油画,北都城外五十里的凤兰山依靠沧澜江而立,山势连绵起伏,澎湃不绝,十分滂沱,夏日的时候,江水打在山脚,溅起的浪花足有一人高。
“轰”的一声巨响从凤兰山深处乍然而起,山头上两侧青翠松柏震动飘摇之余,数百头鸟儿瞬间鸟兽散振翅而飞。
“长笙哥,没想到这火-药的威力这么大,难怪那日那么小的份量就能瞬间把那质子的帐篷给炸了。”
几个小屁孩围着那中间那个一身白衣长褂的男孩子叽叽喳喳,长笙手上本来拿着四颗弹珠,弹珠里面塞着满满的火-药,刚才用一颗炸了山脚,这会儿站在那细碎的石屑旁边,一众孩子十分好奇的去看那炸完之后的残艮。
长笙难得打扮的如此素净,月白色云纹葛缎上只套了件鹅黄色冰丝坎肩,脚上一双浅蓝色盘虎纹长筒绣鞋,已经被泥土溅的有些脏兮兮的,出门的时候宁阏氏专门让仆人给他将满头的小辫子重新编了一遍,这会儿正齐齐整整的坐在一旁的石头上闷头不语。
小五捡了一块被火-药炸开的透明石头跑了过来,欢喜道:“长笙,你看我捡着什么了?玉石诶!你看看,应该值不少钱。”
长笙一看小五那永远挂着两道鼻涕印子脸上红扑扑的土样子,当下敷衍的笑了笑,没说话。
小五觉着长笙今天从一出来就有些闷闷不乐,当下机敏的问道:“长笙,你怎么了,一天都不说话?”
长笙人模狗样的叹了口气,伸手拽了腰间的铃铛晃了晃,说道:“好几天都没出去玩了,就觉着没劲的很。”
小五脸上的疑惑一闪而过,随即兴冲冲道:“那要不咱们去射箭,我给你当靶子,或者去费城赌钱,我出老千帮你把上回输出去的五十个金珠赢回来,你要是觉得不行,咱们就去......”
“你就没点别的好主意?!”长笙不悦的撇了撇嘴。
小五挠了挠脑袋,闷闷道:“那你想做什么?”他忽然眼前一亮,兴奋道:“长笙,我听说郓城那阁子里来了不少胡人舞姬,咱们这个时间可以去偷看她们洗澡。”
碰的一声脆响,小五一把捂住后脑勺,委屈道:“你怎么又打我?”
“你一天天的脑子里怎么净想着这种恶心玩意儿!”长笙十分嫌弃的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衣角下摆的灰尘,淡淡道:“算了,你们在这玩吧,我回去了。”
小五说道:“你这个时候回去也没意思,不如咱们一起下河游泳吧?”
长笙嫌弃道:“谁要跟你去游泳,回头河水里全是你们几个好多天不洗澡的泥屑......”说着,忍不住还打了个恶心的哆嗦。
“那,那怎么着啊......”小五实在是没了法子。
长笙头也不回道:“听说上次那质子喝了我放在杯子里的泻药,拉了一宿的肚子,这几天身体才好利索,我这回去找他把那笔账算算。”
小小的身影渐行渐远,小五当下嘟了嘟嘴,赶紧将手上那颗十分稀罕的玉石揣进怀里,才朝后面的小伙伴走去。
长笙回北都城的时候,殷平正在张道长帐篷里听课,长笙打心眼里瞧不起那牛鼻子,至今都认为他是个骗吃骗喝的江湖浪子,只是如今没被他父亲兄长识破罢了,若是那一日他们得知了真相,那张道长定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想到这,长笙一整天闷闷的心情不由得好了那么一点点,可还是觉得不爽,具体为什么不爽,他也说不上来。
经过一个将板坡的时候,正好看到一道明蓝色的人影背站而立,看他一身汉人的装扮,不用猜长笙都知道是谁——真是冤家路窄生不逢时天公作丑。
“呦呦呦,我当是谁呢这么巧,原来是质子。”长笙一下子从坡上跳到李肃面前。
似是没想到有人会来,李肃见到那孩子的瞬间,先是楞了一下,随即赶紧压下心中的怒意,转头就走。
“哎,见都见着了,也不跟我打声招呼就走,你们汉朝的公子哥都是这么没礼貌吗?”
李肃沉着脸淡淡道:“你想怎么样?”
甩了甩满头的小辫子,长笙得意洋洋道:“我能怎么样呀?自然是跟你要账来了。”
李肃哼笑道:“要账?是要跟我算算上次炸了我帐篷然后在我水里下泻药那事么?”
长笙撇嘴道:“这事就算了,本王子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这两件事,咱们且先来把你毁了我那批基弩的账算完。”
李肃原本就比长笙大了几岁,个头更是比他高出一头去,此刻敌我力量悬殊如此之大,也不知谁给他这么厚的脸皮,敢在李肃面前这般大言不惭的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