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白荒历七九零年,注定是非同寻常的一年。
这一年,雪里的苍狼终于露出了他藏匿的爪牙,于高山之上张狂的仰脖长啸。
这一年,无情的暴雪终于撩拨起狮子的毛发,在长河决堤之下屈就起他尊贵的头颅。
阴郁激荡着草原的天空,似低沉婉转的歌声悲鸣的吟唱。
古尔沁河的河水在十二月暴雪之下凝结了厚达三寸的坚冰,天空中泛起阴郁的铁灰色,矛隼凄厉的长啸,声音跟随着大风一起湮灭。
诡异可怕的气氛瞬间笼罩在整个王帐的上空,犹如一支紧绷的弦,随时可能在下一秒放箭而出。
西汉的二十余万大军在梁国英的带领下已经越过凌云山脉朝着北陆急速而来,似乎所有的事情在顷刻间都危险了起来。
天色阴沉的看不见日月,分不清白昼,王帐深处的男人似乎在顷刻间老去了十岁,两鬓微霜,眼角的皱纹密集了起来,双目似乎不再像是以前那般清明犀利。
十二日,梁国英率领的二十余万汉军首次抵达古尔沁河岸,嫩绿的草尖被隆冬的大雪完全掩埋,天气冷的要命,整衣肃甲的汉朝军士们枪击如林,面色肃然。
北都城来往的斥候在暴雪中马不停蹄的将手里的战报飞一般的传往王帐的深处。
十五万对二十余万,饶是汉军一路跋涉而来,其中艰难险阻的磨砺消耗,乍听起来,这样的对持,依旧让人毛骨悚然。
没有铁浮屠,没有援军,北境之王幕辰最终拒绝了对这个濒临崩溃的北陆帝国的支援,哪怕大君能允给他任何他想要的条件——
此刻,只有夜北悍然而上的十五万草原大军。
沉重的湿气贴服着白地,显得到处都是荒凉,忽然,大风狂狷,将十几个马棚全部吹倒,马儿受惊嘶吼挣脱了缰绳,朝着四面八方急速逃走。
羊圈被大风席卷,成百上千的白羊惊慌的挪动着身子四处分散,牧民们死命的挥着鞭子想要聚拢羊群,然而那些受惊的畜生像是发了疯一般的仓皇逃窜。
劲风狂啸,一阵闷雷在头顶轰然响起,天空中的苍色突然一片暗黑,鹰隼死命的扑闪着巨大的翅膀,鱼儿瞬间沉入河底,马棚里的大马挣扎着晃动着牵绊的束缚,羊群像是一群马蜂一般在原地来回不安的攒动。
暴雪连绵不绝,然而如此寒冷的季节却突然爆发了蝗虫肆虐,鼠疫暴涨,各地的流民一时间纷纷朝着费城涌来,朔北的牧民也很快聚集到了金帐宫附近,一时间,草原上的人们似乎全部都聚拢在一起。
所到之处,只有强者,弱者和死者。
所见之处,只有兵戈,流血和坟茔。
不出三日,流民冻死的不下八千,饿死的更多,男女长者更有食人甚者,到处一片哀嚎呻-吟,到处都是死亡和流血。
内忧加外患,让这个本来强大的民族此刻命悬一线。
原本还在到处寻找长笙的殷平被大君下了死令调遣回来安置灾民,然而费城太小,灾民足有不下万人,一时间,满城人头攒动,人山人海,到处都充斥着暗黑的腥臭味。
昏暗的金帐宫内,燃着温暖的火盆,大君端坐在最深处,腿上盖着厚厚的羊皮毯子,一双眸子紧闭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下首密密麻麻坐了一群人,皆是面色沉重的低着头不发一言,王帐里安静极了,所有人的呼吸和心跳在此刻都分外清晰。
青铜的狮子头面首在最深处的墙壁里张着獠牙,看起来分外狰狞,四处幽然的烛光静静的燃烧着,偶尔有噼啪的火苗在寂静中炸开。
“请大君收兵集马,与西汉决一死战!”
旭尧率先开口,紧跟着在座的众人纷纷起身齐声附和,一时间,大殿内的气氛达到了顶端。
良久,最深处的男人忽然睁开眼睛,一来多日浑浊的目光在此刻格外清晰,大君犀利的目光横扫四周,将手中正缓缓转动的银质雄狮轻轻搁置一旁,沉声开口道:“决一死战?”
旭尧抬眼,突然手按胸口单膝跪下,垂首道:“决一死战!”
大君缓缓吐出一口气,开口道:“汗王觉得胜券在谁?”
旭尧被大君自嘲的语气激发的有些愤然,大声道:“饶是如今没有北部的援军,难道大君就真的以为我们夜北没人了吗?”
元青汗王朝前一步跪下,大声道:“臣下手中将士两万余人,愿全部献与大君救我夜北于此为难之时!”
话一出,后面跟随的人再也按捺不住,纷纷跪倒。
“臣下愿献兵八千。”
“臣下愿献战马五千。”
“臣下愿为夜北领军出战,在所不惜!”
……
哗啦啦的一阵响动,旭尧说道:“当初青海部在时,鸿达手下精兵良马共计一万三千之余,后来全部被大君分拨于东南两部,如今臣下恳请,全部归于大君。”
“愿大君速速集结兵马,早日迎战!”
中年男人坐在最深处良久不发一言,昏暗的光线挡不住他脸上深深的疲惫,他抬眼,低声问道:“三位将军意下如何?”
三大武士齐齐站起身来。
清和将军垂首,缓缓拜下,率先高声道:“臣下与其他两位汗王一样,恳请大君早日出兵,蒙大君垂爱,臣愿意替北都守住城门,抗击汉军!”
大君不可置否的点了点头,再看了眼顾灵均和秦硕明,二人眼中的决断使得大君瞬间安心了不少。
像是沉思了良久,等到帐外的暴雪在若吟出声之时,那道最深处的身影突然站了起来,他身材魁梧高大,仿佛一筑屹立不倒的城墙,殷卓转身,看着身后不远处的青铜狮头面首,沉声开口:“集齐所有兵力,明日午后,于红川河岸,枕戈待旦!”
话音一落,冷风忽然一把将厚重的殿门掀开,一把吹灭了满室的烛火——
时代,似乎从这一刻开始悄然转变。
·
李肃再次闻到雪香的时候,已经是二十日之后了。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能在中了蛇毒命悬一线之际突然爆发出某种惊人力量,带着长笙从地宫一路逃出的时候,他真的不得不怀疑,自己似乎哪里不太一样了。
黑夜将最后一滴墨拧干,削尖了的月亮惨兮兮的半吊在雪崩之后的凤兰山顶上,忽然混合着一声清厉的狼啸,越发显得周围寂静分外的诡异了起来。
冷风将他单薄褴褛浑身是血的衣角吹的在腿边荡漾,他没有和长笙一样被活活饿晕了过去,或者说是在经历了这长达二十日之久的垂死挣扎之后,他还能完好无损的怀里抱着长笙,踏在足有膝盖厚的雪地上,一步一步艰难的朝着北都城的方向走去。
严谨肃杀之气将整座北都城笼罩的一片紧绷。
不知过了多久,当西汉的质子怀抱着夜北的王子再次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时候,满目可及都是森然怨毒的冷凝。
李肃抬头看了一眼那立在桅杆之上的黑色苍鹰大旗,整座城头在夜晚明亮的火光下被照耀的宛若古老的禁地。
看着四周将他团团围住的草原武士,李肃终于发出了近日以来的第一丝声音:“将王子送去阏氏的帐篷,他受了伤饿晕过去了,若是再这么昏迷,恐怕不好醒过来......”
早已有人前去通报殷平,几个武士一齐上前谨慎又小心的将长笙从李肃怀里背了过去,下一秒,少年似是再也支撑不住,狠狠的栽倒在地上,他一双眼睛看着黑色的长靴渐渐逼近,嘴里艰难的吐着气问道:“是梁国英来了么?”
殷平没有说话,冷着一张满是青色胡茬的脸吩咐人将李肃提起来送进了北都大牢。
天色接近黎明,可暗沉沉的云压的极低,仿佛下一秒就会塌下来。
长笙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那冲天的火海张着大口试图将他和李肃吞下,下一刻,牵着他手的少年狠狠将他推开,等到他再次抬头的时候,已经再也找不见李肃的踪迹。
孤单,疲惫,饥饿,寒冷,血腥.....
能使顷刻间变成一辈子。
他不知道他还能活着从地宫里出来,等到睁开眼看见干净的帐篷时,一丝突兀的怪异逐渐在心头上蔓延了开来。
李肃呢?
长笙正想着,阿铁端着一盆水从外面走了进来,欢喜道:“王子终于醒了,我这就去找阏氏过来。”
长笙挣扎着起身,忙问道:“李肃呢?”
阿铁有些憨憨的抓了抓脑袋,闷声道:“几日前质子将王子才送回来,就被二王子关进北都大牢了。”
长笙觉着有些不对劲,“关进大牢是什么意思?”
阿铁叹了口气,凝重道:“您还不知道,西汉的梁国英,带着二十多万汉军打过来了,现在大队人马已经过了古尔沁河,质子是西汉人,如今咱们肯定不能放过他啊。”
长笙惊道:“怎么会这样?”
西汉不是跟夜北有订盟之约,为何好端端的会发兵过来?
殷康还在西汉......
“殷康呢?”长笙紧接着问,一脸焦急。
阿铁却道:“我也不知道,没人跟我说西汉发兵的时候世子去哪了,不过我想着,肯定是被西汉的人扣下来了,奶奶的,西汉不仁不义,居然......哎,王子,你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