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清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忽然伸手一指不远处的城头,那上面,是半支已经断掉的旗杆。
“王旗已经落下来了,殷康,下一站就是京都城了。”
京都城后面,就是王域了。
殷康垂下眼睑不去看他,藏在袖子里的手却忍不住颤抖了起来,当年西汉攻入夜北的时候他虽然没有在场,可当时之况,只怕是会比今日更加惨烈,汉军是没有人性的,他们不会顾及北陆百姓的死活,当鹰旗从金帐宫顶端落下的时候,他的家人,他的臣民,又是经历了怎样的绝望和害怕。
大军推开了古北口的大门,传令官已经将鹰旗和光明王的泸湛旗插上了城楼,殷康掀起眼皮,一时间却说不出话来。
“我不能退,殷康。”赵玉清说,他身上的玄铁战甲已经被染的一片赤红,两鬓微乱着,也掩饰不住神色间的凌厉和决绝,他握着长剑的手有些及不可察的颤抖,上面缕缕鲜红顺流滴在马蹄之下,延绵到很远,是士兵们和那些无辜百姓的尸体:“从我十五年前决定要去找你的时候,我就已经背叛了我的国家和我的先祖,但我不后悔,都说这世间因果报应皆有轮回,当年他们是怎么对待北陆的,如今就该受到应有的惩罚,我早已经做好了为今日之事的后果去承担所有的准备,况且,已经都到了家门口了,我更加不能退缩!
殷康抓着他不松手,问道:“你要干什么?”
赵玉清笑了一下,忽然伸出手来将殷康下巴上那道血迹轻轻的擦了擦,凝重又认真,他说:“虽然我早就说过我不再姓赵了,可那里面住着的到底都是跟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我得跟他们有个交代才行。别这么看着我,殷康,你放心,我从未后悔自己所做过的任何事。”
马儿从眼前飞驰过去的时候,殷康下意识去抓,衣角从手心穿梭而过,徒留下一丝温热的风,将他掌心内细密的汗水吹得透凉。
欢呼和呐喊声犹如浪潮在古北口的大道上此起彼伏,五年的时间,夜北的鹰旗终于要插上王域,那些沿路慌乱逃跑的贵族宗亲们被系数抓了起来,他们脸上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桀骜与高贵,狼狈与惊恐充斥了眼底,带着像是畜生一般卑微的乞求跪倒在北陆武士们的脚下,浩瀚的长歌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开始唱起来的,连绵的军队像是无尽的长龙,带着极为凌厉的杀伐之气的歌声似是要将长河之处捅开一张巨大的口子,炮火残余之下留残着的一道道黑烟随着风飘起在空中,混着若白的云,宛若一个天大的笑话。
来往穿梭在狼烟之间的武士们脸上都挂起了浓烈的笑意,战士们仿佛唯有使劲儿挥动的手中的马鞭才能表现出自己此刻内心的亢奋。殷康沉默良久,才终于伸手在马背上轻抚了几下,而后看着那巍峨的宫角之处,沉沉的呼出了一口气来。
夜晚的时候,大军在古北口外停驻,翠鸟站在枝头轻叫,一片欢声笑语传入屋里,李肃推门进去的时候屋子里一片漆黑,绕过屏风才看到长笙正背对着站在木桶旁边脱掉了那身带血的软甲,木桶里是氤氲的热气,年轻男人那道瘦白有力的腰无异于催情的药,一下子就让他紧了喉咙。
站在原地愣了片刻,长笙吹着口哨正准备脱下裤子,就听到一丝略粗的呼吸从背后传来,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转过头,正好对上李肃那双不知道往哪瞟的眼睛。
长笙:“......”
“鬼鬼祟祟的站在哪吓唬谁呢!”长笙瞪了他一眼,满头小辫子被拆了下来,头发像是被炸过的一样卷卷的散在赤-裸的肩上,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李肃跟前停下,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看够了吗?是不是觉着我帅呆了?”
李肃一把抓住他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咬了咬他的指尖,问道:“怎么一声不吭的就回来了?”
长笙道:“我看他们吃酒吃的兴起,就没好意思说,天也不早了,明天不是就要进京都城了吗?我回来洗个澡,一身腥气的,臭死了。”
李肃伸手在他温热的手臂上捏了捏,长笙真是命好,这些年大大小小的战役下来,竟也没受过太大的伤,只有肩头两处那几道狰狞的疤痕,还是当年在断崖上被中央军伤到的,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明显的战争痕迹。
房间里安静的很,只能听到外面一阵阵嘈杂的嬉闹声,李肃忽然伸手顺着他手臂一点点开始往上摩挲,最后在脖颈处停了下来,再用指腹反复的去扫着,直到长笙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问他:“你怎么了?”
李肃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忽然问:“你是要洗澡?”
长笙:“......”
李肃忽然凑近了他,嘴巴贴在他耳朵上,低低道:“我们一起洗,好不好?”
长笙明显看到他眼底闪过的一丝恶劣的笑意,还没等反应,整个人就被抱了起来,身上最后一丝负重登时被卸下,两人一同钻进了热腾腾的水里。
一个时辰后,外面的天色已经很暗了,长笙胡乱披了件外套出去,却觉得这夜里的风还是带着一丝冰凉的寒意。
李肃正在不远处跟梁骁说着话,他本想饶过去找一趟殷平,却被梁骁忽然往这边一指,李肃走了过来,问他:“你刚不是说很累要睡了么?往哪去?”
长笙见他穿的单薄,身上还带着一丝刚刚沐浴之后的清香,说道:“你不是说只出来一会儿吗?”
李肃点头:“恩,这就回去。”他挑眉:“你是特地出来找我的?”
长笙实诚道:“不是,我想去跟殷平说几句话。”
李肃脸上明显闪过一丝不悦,哼了一声:“知道了。”
长笙笑道:“你先进去吧,我一会就回来。”
李肃将他拽住,忽然问道:“都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跟他说吗?”
长笙道:“我想跟他说一下,要去东汉的事。”
李肃皱了皱眉,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决定好了么?”
长笙点头,神色凝重道:“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李肃什么都没说,就看着他。
长笙捏了捏他的手心:“荆容他们已经将紫金宫占下来了,刘斐被荆齐亲自带了几十个人看押着,倘使我兄长还活着,如今说不定能给刘斐留一丝活着的机会,可我兄长已经不在了,我不能不去替他报这个仇。”
李肃微微拧起了眉:“一定要一个人去?”
长笙固执道:“恩,我知道你一直都想亲手杀了赵玉锵,我都懂,可我不想等了,最近几日我常梦到兄长临死之际跟我说的那几句话,心里总觉得不安,倘若不尽快动手的话,我怕会出什么麻烦,如今他们那九路勤王军乱的一塌糊涂,我总觉着这帮人迟早都会察觉你设下诳他们的计,到时候万一回过神来跟咱们的人交起手来,刘斐一旦被他们带走,就会很麻烦了。”
李肃问他:“想好什么时候动身了吗?”
长笙:“我原本打算明日随你们一同去王域,可刚才跟你说完这番话之后又改变主意了。”
他正了正神色,认真道:“我想明天就走。”
梁骁走上前来站在李肃身后问他:“真让三王子明天就过去?”
李肃面无表情道:“我没有拦下他的理由,也不能拦。”
梁骁道:“最起码咱们这边得跟个人和他一起啊,万一路上出点事怎么办?从这边去东汉最快也得七八日的时间。”
李肃淡淡道:“放心吧,姜行他们肯定不会落下的。”
月亮直勾勾的的倒吊在头顶,明晃晃的笼罩着那片古老而又庄严的皇宫,紫荆大道的主干道上,宫人们慌乱的怀揣着行囊在四散奔逃,没有任何人去阻拦,包括一向恪尽职守的中央军们,早就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长生殿上已经是一片杂乱,名贵的物什散落一地,殿门大敞着,里面一片漆黑,却隐约可见那内阁尽头巨大的匾额轰然落地,歪倒在金灿灿的龙椅上,整座皇宫都仿佛被黑云死命的压着,带着一股巨大的苍凉之气,没有救世主,更没有所谓的皇权的庇护。
门阀贵族们早在北陆大军攻入古北口的时候就已经逃了出去,从各州奋起的内乱加之五路诸侯的联合攻击,很快就像蛀虫一样将西汉的内部迅速瓦解,皇帝从昨日起就已经不见了人影,人人都胆颤而又心惊,生怕正义之师大军攻入的时候,他们会成为那帮北陆人刀下的亡魂。
忽然,一阵沉闷的马蹄声不知从什么地方响了起来,宫人们惊恐的开始尖叫,火光刹那间照亮了漆黑的甬道,为首之人满身是血显得有些狼狈,却也不掩眉眼之间的锋芒。
“疯了,都疯了,中央军呢!禁军呢!”
赵玉珵坐在马上厉喝出声,腰间悬着的长剑早就已经没有了剑柄,刃口上嘣开了好几处不小的豁口,衣服上已经被鲜血浸透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浑身都是浓重的煞气,在他身后,是一小队不到三十人的队伍,士兵们个个垂丧着脸,明显已经没有了再能继续上战场的勇气,他翻身下马,几乎是趔趄的往前跑了几步一把揪住一个还在奔逃的小太监,怒喝道:“其他人呢!陛下呢!军队呢!京畿殿的主帅呢!都在哪!啊!都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