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张淙买完单,走回桌前叫晏江何。
他们推开火锅店的门,冬风紧跟着重新吹到脸上。
晏江何的下巴埋在围巾里,张淙与他并肩:“前面有商场,去给你买双手套吧。”
“啊?”晏江何顿了顿,“不用。”
张淙笑了下没跟晏江何辩驳,却还是一直往商场的方向走:“哥,你想转转吗?北京很多好玩的,可以多逛逛。”
“不转了,那么远,太累了。找个酒店先住下。”晏江何说,“明天我还要回去,明天傍晚必须回医院一趟。”
张淙“嗯”了一声。
“要不。”晏江何停顿一秒,又说,“就去你们学校转几圈吧。”
张淙脚步一顿,猛地扭头去看晏江何。
晏江何已经很久没见过张淙这种笑了。露梨涡的笑。
晏江何顺便回忆了一下,张淙以前这么笑都是为什么。他此时在冷风里,脑瓜冰凉,神经浑浑噩噩,掰扯不清细节。但能确定一点,张淙每次得了便宜,占到甜头,才会这么笑。
但似乎也不全是。当初张汉马出事,晏江何开车去警局门口接张淙,他也朝自己笑出了梨涡。
晏江何鬼使神差地跑神,等反应过来,张淙竟已经将他带进了一家皮具专卖店。
张淙从柜台扫过一圈,挑了一双利落的羊皮手套,里面还裹了一层柔软的薄绒。
张淙自己在手上试戴一遍,也没问晏江何,二话没说直接给买了。
然后他走到晏江何跟前,将手套递过去:“给。”
晏江何见状也没磨蹭,索性收了。两个男人去逞口舌上的推诿,并没有什么意思。
从商场出来,晏江何顺便将手套戴上。真的很暖和,掌心热乎乎的。什么寒风冷气都隔绝在外,款式也好看,衬得晏江何手指修长,潇洒有力。
张淙盯着晏江何戴好手套的一双手,一对梨涡又轻而易举地露出来了。
晏江何的眼神发生轻微的变化,他说:“你至于吗?笑成这样。”
“嗯?”张淙还是笑,梨涡更深了,“至于。我很开心。”
张淙如获至宝般道:“你来找我,我真的开心的要疯了。”
“......”晏江何终于用戴手套的手,在张淙肩头抽去不轻不重的一巴掌,他软硬掺半地骂,“混账东西。”
第89章 “你就是我的顶梁柱。”
“你怎么骂都行。”张淙舔着一对梨涡,没出息道。
晏江何还从未见过有谁讨骂能讨得这么开心,实在有够犯贱。张淙犯贱犯得他膈应,刚喂饱的胃都跟着抽抽。
晏江何又疼又恼,最后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语焉不详地说:“你可真完蛋啊。”
张淙听了这话,飞快垂落眼睛,遮挡住忽而波动的神色。
他带着晏江何走进央美大门。进学校以后又走了挺远,张淙才轻悠悠地说:“是我愿意的。”
晏江何一开始还没闹明白他到底“愿意”个什么东西。转头看一眼,心头打出个颤,登时听懂了。
晏江何好悬没立地一步跨过去,揪张淙的领子质问:“你愿意的?我是吃饱了撑的,把你当宝贝一样养活,到头来就为了听你说这么一句?到头来就是要你遭这种罪?”
但晏江何没敢揪张淙的衣领。他是没敢。——张淙是要有多“愿意”,才能将那么沉重辛苦的话,说得这样无足轻重?
张淙带着晏江何转央美,还会主动张嘴给晏江何讲一讲,哪栋楼是干什么用的,哪处建筑有什么历史渊源。但简介也好,赘述也罢,字里话间,没有任何一点是关于张淙的生活。
张淙一点都没说。没说他这半年是怎么过的,没说大学生活好不好,没说课业是否繁杂,没说他接活赚钱累不累。
他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导游,只是带着晏江何逛一趟“中央美院”这间诺大的艺术学府罢了。
晏江何全程都不舒服。张淙的声音,每一个字,都让他不舒服。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就是他们并肩的距离。
晏江何被领着转完一圈央美,彻底转没了心情。他心间压坠得沉甸甸的,脾气掀不动,心疼涨不高。五味杂陈都压缩于一起,胸口成了一个渺小的容器,撑得即将龟裂。
张淙带晏江何去了一家条件很好的旅店。照样没用晏江何操心花钱,张淙早不知什么时候都定好了。
晏江何怔愣地去看年轻人的后背,心里恍惚间发慌。
进了屋,张淙先烧了一壶热水,但他没准备直接给晏江何喝,而是用来烫水壶和水杯,烫差不多了又将水倒掉,重新再烧好,兑进矿泉水,温度适宜了才递给晏江何。
晏江何默默接过杯子喝了一口。
张淙站在对面看晏江何喝水,看来看去魔怔上劲儿。他病态地想:“要是真的有那种咒语就好了。可以摆布一个人,心甘情愿听自己的话。”
若是如此,他便能让晏江何乖乖的了。
晏江何几口温水下喉,抬头再看清张淙眼下的黑眼圈,直觉得这混账太过丧心病狂。
晏江何搁肠胃里忖度半晌,终于艰难地开了闸:“我听许老师说你画画接了不少活儿。你......”
晏江何:“我给你钱你就拿着,还有,你不用给我打钱。你才大一,别着急压榨自己,有空多......”
“这两年,你没少在我身上花钱。”张淙突然打断他。
晏江何将杯子放在桌上,开始后悔提起话头。他其实已经看明白张淙到底为什么,也正因为明白,才磨蹭到现在没能说开。
此刻亲耳听到,难过的程度定然比想象要重得多。
张淙淡淡地说:“先不说老头留的钱够不够。你根本没用过老头的钱吧?”
张淙的目光直视晏江何,眼底一片死寂:“我猜,你可能是帮爷爷捐了。”
晏江何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握拳。
张淙缓慢地吸一口气,说出了晏江何最不乐意听见的话:“我应该还给你的。”
“你......”晏江何的拳头颤了颤,一瞬间火气大盛,全怪罪理智强压,才没一拳怼张淙脸上。
张淙还不消停,接着掏心窝:“我想呆在你身边,但很明显再也不可能了。除了衣食住行,学费。学画画也需要很多钱,我都记得。”
张淙:“但是数位板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只有这个钱我不准备还。”
晏江何冷着脸茬话:“闭嘴。”
张淙只当耳旁风:“你放心,我不会再打扰你。你有你的生活,没有我你会过得很好。钱我一点一点还。你觉得我碍眼,我们不用再有其他任何联系。我离你远一些。我毕业以后会去国外工作。”
晏江何:“张淙,闭嘴。”
张淙罕见地高涨情绪,语气突然急促:“我走还不行吗?我再也不缠着你,我离你十万八千里,我远远地想着你还不行吗?”
晏江何往后退一步,将腿跟靠在桌子边上,被两句质问顶得受不住。——张淙这是什么都不要了,拼着跟他划清关系,也要将他放在心上。
年少的感情干干净净,纯粹热烈,不需要任何苟延残喘的纠缠。它是那么的高贵,哪怕支离破碎,也会顽强地灼烧。
张淙颤抖着换一口气,梗住脖子上的筋,一口咬碎真心:“你活了三十年,认识我这两年,也不占多大比重,你就当好心喂了狗,不存在吧。”
“王八蛋!”晏江何猛地一巴掌,将身侧的椅子抽倒在地,他破口大骂,“你说不存在就不存在?你怎么那么有本事?你......”
晏江何盛怒之下居然骂不利索了。他剜人向来舌灿生花,只是这一次,生的是荆棘丛。多说一句,少说一句,都已经刺穿血肉。
“那你还希望我怎么样?你想我怎么样?”张淙轻轻皱起眉心,眼神里满满的委屈,他抱怨道,“你就非要折磨我吗?”
晏江何张了张嘴,出不来声音。
张淙的腿动了几下,他走到床边坐下。空气安静了许久,张淙才重新平复好情绪。
张淙低着头,双手撑在床上,弯驼下挺拔的腰背:“晏江何,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理解的。”
张淙说话不轻不重,似是平铺直叙,却如一把坚硬的刻刀,镌刻于分秒之中:“我再没把谁真的放在心里过。我见过很多不好的事,更清楚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对别人敞开心扉,掏心掏肺,我做不到。但是你不一样。”
张淙:“我对你,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晏江何的心尖倒了,塌了,平了。他不是第一次听别人的表白,但从来没有谁,如张淙这般叫他震动。明明张淙只是个二十岁的毛崽子。
张淙继续撕裂满腔不堪的情意:“你几乎是我全部的感情。”
“所有。怎么对待关心我的人,怎么对待亏欠我的人,怎么对待要离开我,逝去的人。怎么才会有朋友,怎么才会有‘亲人’,怎么才会有才华和活着的本事。所有都是因为你,我才知道的。”
“生活,梦想,热爱。都是你给我的。”张淙的眼睛朝晏江何看过来,好像要把他深深吸进去,永远保存,“你就是我的顶梁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