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师自嘲道:“看我,肩膀啊,脖子什么的,现在画久了都又酸又疼的。”
晏江何顿了顿,心坎里似乎蹦出了个短毛小刺猬,颠三倒四地打滚。
晏江何嘴皮子不归脑袋管,无意之间竟颇闻低落地说:“他也不听我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呢。”
晏江何话说完就闭了嘴,他看到许老师愣了下。估摸人家也意外,也奇怪。他这个所谓的“哥”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张淙的微博账号不知道,张淙在北京怎么过的,也不知道。
可他要怎么才能知道?事到如今,他要以什么理由去知道?
许老师并没有说什么多余的,大概是碍于礼貌,他只是笑了下:“他也大了,是大小伙子了。”
“也是。”晏江何也笑笑。可惜笑不进眼底去。
张淙长大了。是个男人了。他那么坚韧铿锵的一身骨头,就算曾经最无助的时候也不肯示弱服软,何况现在。
晏江何回家的一路,难为感到一种怅然若失。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五脏六腑浑生癔症,可他失去什么了?
所有的一切,其实都只是在往最“正常”,最“应该”的方向发展。
晏江何今年三十了,他再能扯淡也不是毛头小子。他家庭稳定,事业走进正轨,只差缘分垂青,尘埃落定。张淙比他小十一岁,张淙还是个“初出茅庐”的男人。
现实里有成千上万个“不可以”。
而张淙起了歪心思,企图一头栽进晏江何手心里拆毁。
瞎眼的都看得清楚,他们之间的结局,大抵不过“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更何况张淙早就有独立生活的本事。这难道不好?
但晏江何是明白的。他的确被这份“正常”和“应该”惹气了。
晏江何锁车回家,搁手机上随便戳了个外卖当晚饭。送来了才发现点的是汤面。
店家小气得厉害,多个食品袋都不舍得给。汤和面混在一起装,骑手颠簸过来路程较远,晏江何吃进嘴里都已经蔫儿了。
晏江何本就会嘴挑,脾气若是上来了更会挑。他没等叨几口就啧一声,筷子一甩不肯吃了:“什么玩意,全部差评。”
他又蛮不讲理地搁心窝里攀比:“张淙就不会弄出这样的面来。”
晏江何皱紧眉头薅手机,板着一张被老天爷欠了八百万的脸,打开评价,手指头抖几抖,全选了五星好评。然后晏江何叹口气,八百万又不想要了,点了提交评价。
可怜眼皮底下这碗面他是实在没了兴趣。晏江何懒得要命,外卖拎回来也不倒出来装碗,直接将塑料袋套大碗里就着吃,现在浪费粮食也省劲,塑料袋重新提起来扔就完事,碗也不用洗。
但碗底是热的,还残存着面汤的余温。
很多东西就是如此,表面上看分毫不沾,没挂汤没带水,干干净净。但要上手摸一下才知道——人的皮肤,是会有感觉的。
晏江何毛病撒不利索,肚皮也空着,只能进厨房,委屈着拽面包吃。倒霉在面包是几天前买的,打开了他也不记得封口,北方冬天燥,放厨房里有些风干,没那么软了。
晏江何又喝一杯水,跟地上的晏美瞳对了会儿眼,走进了屋里。
他本想拎本专业书瞅一瞅,但架不住心里烦,坐在懒人沙发上又不乐意动弹,脑袋一歪,顺眼瞥见了立在墙边的一幅画。
张淙画的。前年他生日,臭不要脸从张淙手里骗过来的。
画里的他穿着张淙的衣服,在一片荒凉的残雪中,披一道微光迎面走过。
晏江何起身,将这幅画拿过来,又重新坐回懒人沙发上看。当时他说要把画弄个框镶好摆起来,张淙还害臊来着。张淙这狗东西,上来阵儿意外的好玩。
晏江何只顾擎胳膊专注看画,根本没注意晏美瞳发起了孬。晏美瞳一般都是嗲精赖塞的娘炮猫设,这一瞬间皮毛是痒性了,那架势就像要跟晏江何抢手里的画一样。
晏江何只听晏美瞳“喵呜”一声,它四个蹄子腾空一跃,从侧面进攻,朝晏江何手里的画怼了过来。
“哎!”晏江何吓了一跳,手一哆嗦,画脱手,“咣当”一下叩地上,晏美瞳降落在晏江何的腿上,又扭头去瞅地上的画,爪子开始瞎动唤,似乎是要蹦下去抓画。
“消停吧你。”晏江何赶紧捞了晏美瞳一把,薅着它撇床上去,指猫教训,“什么毛病?给我趴着!”
晏美瞳被这厉声骂得一抖,只好委屈地趴下,但一双漂亮眼睛还是巴巴地朝地上的画瞅。
晏江何:“......”
“你看个屁。”晏江何边咧牙口边去将画捡起来,他正眼瞅过去,发现装画的相框玻璃裂了一道纹。
“看你干的好事。”晏江何把画放在床边杵着,对晏美瞳数落,“你一天到晚就不能长点脑子,乱蹦什么?疯猫病控制不住了?四条腿了不起?”
晏美瞳怂得大气不敢出,单剩下一双招子入定。也是魔障了,画放哪它看哪,竟然还敢挪身子撅屁股看。
晏江何:“......”
晏江何重新栽回懒人沙发上,也盯着画看。看完了再叹口气,从旁边摸过手机,边开微博边碎叨:“还得去换玻璃。”
晏江何是有微博账号的,一开始是钟宁玩这个,医院也不少医生护士刷,晏江何闲着也下了一个,申请个账号。无聊才看看热点新闻。
但他懒皮一身,也就是申了个号而已。他那账号凋敝得什么都没有,头像没有,信息空白,名字甚至是一堆乱码,关注不够两位数,只有钟宁徐怀和几个医院的医生。
这号拎出来现眼,充其量是个不要钱的白送僵尸号。
晏江何在搜索栏打下一个英文单词——river。
他精细查找用户,戳进了张淙的主页,点下关注后从头往下翻。
张淙这个号信息不全,也没有个性签名。但是粉丝真的不少。晏江何先前在许老师手机上单看画了,没仔细瞅,这回一看吓了一跳,竟然有大几万的粉。
“这混账东西......”晏江何翻着张淙的微博,一张一张往下看。张淙除了画,什么都不发,也不乐意跟粉丝互动。
但架不住下面一水儿的吹,夸张到赛比捧杀。晏江何翻到一条评论置顶:“可靠消息,river是我们央美的,今年大一新生。本人真的特别帅!”
粉丝在下面躁动,张淙没有回复。
晏江何:“......”
晏江何眼皮抽了抽,继续往下翻。张淙画的图真不少,发图的频率也不小。晏江何琢磨后明白,他发上来的基本都是练习用图,商用以及外包图一般是不会发出来的。
晏江何正看着,手机突然挤进来一个电话,他愣了下,竟瞅见屏幕上是“云蕾”这个名字。
晏江何跟云蕾已经很久没正经联系了。最近一次象征性联系是大年初一,云蕾给他发消息拜年,他礼貌回了一句。如今云蕾突然打电话来,还挺稀奇。
晏江何一肚子疑惑,接起电话:“喂,云蕾?”
“江何。”云蕾在那头笑笑,“还在忙?”
“没。”晏江何说,“下班了,你找我有事?”
云蕾顿了顿,低声说:“我下周要回国外了。以后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晏江何停顿片刻,什么都没问。他无起伏地应了下:“哦。”
云蕾那头安静了一阵,又突然说:“你最近有空吗?我们吃个饭,算给我送行了。”
晏江何想了想,问:“都谁啊?人多吗?要不叫钟宁那儿,一起玩一玩?”
云蕾那边好像是意料之中,就听她呼出一口气,笑了笑:“算了吧,不吃了。怪折腾的。”
晏江何没说话。
“你呀,一向这样,到最后也一点情分都不留。”云蕾轻声说。
晏江何下意识又去看画,嘴唇抿了抿,再问云蕾:“具体哪天走?”
“问这个干什么,你又不来送我。”云蕾说。
晏江何的眼睛从画上移开,去看晏美瞳,晏美瞳还在看画:“那一路顺风。”
“江何。”云蕾忽然叫了晏江何一声,但没接下文。
晏江何站起身,走到画跟前蹲下,用手摸了下相框玻璃上的裂痕:“怎么了?”
“没事。”云蕾该是想透了什么,深吸一口气,居然说,“就是觉得有点难过。”
她沉默过后,最后放纵自己,胡言乱语道:“都怪我把你弄丢了。”
云蕾:“以后......我们也不用再联系了。”
晏江何眯起眼睛,怎么看怎么觉得玻璃上的裂缝太碍眼,他话不多说,声音平稳道:“好。祝你一切顺利。”
“嗯。你也是,再见。”云蕾说完,挂了电话。
凭一个优雅美丽的女人,她为了挽回一个人,等待太久了。云蕾从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回到原地站住,是她能做到最大的努力。
可晏江何永远不会回来。晏江何甚至觉得,云蕾说了一句不合理的瞎话。——这个世道,谁又能把谁真正的弄丢?
如今交通那么发达,但凡是个“人”,只要他想。他可以有很多方法,浪费不同的时间,跋涉过千八百公里,到达某个地方,见他要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