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纹身都是是他用鲜血、暴力和堕落换来的,是他龌龊的罪证, 连安德里安自己都觉得厌恶。
小心翼翼地掩埋着自己的罪行,同时又被它所折磨着灵魂,生怕心上的人有一天会因此而追溯自身见不得光的本质,又怕这样的自己会将所爱染的污浊。
可当所有人都唾弃这样的纹身,说你怎么这么肮脏时,这个人却说,你多疼啊。
当一切浮出水面,你从来没想到对方反而为你遭受的一切打抱不平。
就好像身上的镣铐被折断了——他舒了口气。
那个尖利的风雨欲坠的夜晚,那个躲在橱柜里的怯懦啜泣的小孩 那些从七岁开始缠绕在他心上,终身无法释怀的梦魇,突然间松开了死死抓着他喉咙不放的手。
热胀感像泉水一样汨汨外涌,淌过他的心上一片湿热,像是风雨雷电肆虐后,彩虹巍巍弥空,明朗得如同太阳初升。
为何他总能触动他的灵魂昵?
安德里安对上那双因自己而变得水光一片的,深黝的的眸子。那里面纯粹的黑色如墨如漆,清炯如水晶,在他的心上写下救赎。
你的眼神再温柔些吧,月光会融化,我也会。
第15章
“抱歉……一没忍住又这样了。”
沈荣河情绪稍微平复了一点,立马吸了吸鼻子,飞快地抹了抹脸上还没干透的泪。
哭了是痛快一些,可哭完他就懊恼了——
也不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了,早就过了受情绪支配的时期,他却还总跟个小孩一样哭哭啼啼的,实在有点丢人。
然而对方很耐心地手指蹭了蹭他的眼角,声音温和:“在我这里可以多哭些…可以多依赖我一点。”
闻言,沈荣河有些动容地眨了眨泛红的眼睛,那睫毛还湿乎乎地贴在眼周,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安德里安看着他,稍顿了一秒,皱着眉头很郑重地补充道:“……但是不可以在别人面前哭,那样我会很困扰。”
沈荣河顿时破涕为笑:“知道啦…再说我哪有那么爱哭?”
安德里安眯了眯眼,似乎觉得他这态度不够庄重。
见对方略带不满的看着他,沈荣河这回算是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又在黏人地索吻。于是他很好脾气地凑上去亲了亲对方的唇当做安抚。结果安德里安平白获得了一个预期之外的主动的吻。
他迅速反应过来,轻咳一声,脸上透出些不自然的红。
随后他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沈荣河的脸,苦恼地垂下了浅色的眼眸,那样子有点欲言又止。要知道,安德里安这副别别扭扭的样子,在沈荣河这里简直就是一张特权卡——哪怕对方下一秒提出多无理的要求,他相信自己都会一一答应。
“我很想你。”对方斟酌着用词,语调有些慢:“我想抱着你。我是说……明天再走好不好?”
沈荣河马上反应过来了——对方这是在邀请他留宿呢。
他真想抱着他好好亲几口。
看着挺倨傲冷淡的人,里头倒有个黏糊又爱撒娇的芯子,真把他吃得死死的,让他想掏心掏肺地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献给对方。
完全没有拒绝的道理,沈荣河揉了揉对方的头发,语气怜爱:“当然可以。”
管他什么刘邵诚、门禁、纪律条框……既然他偷溜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违ji了,那么后果就都等到明天再说吧。
安德里安对这答复颇为满意,手臂一揽,把沈荣河严严实实地搂进了怀里。那张单人床被两个男人的重量压的凹陷,挤的床铺满满当当的,气氛十分亲密。
沈荣河听着爱人坚定有力的心跳,一时间感到无比安心。感到困意一点点放大,他也环住对方的腰,很温顺地将脸贴在他的胸前。
“晚安。”
安德里安说这话的时候,垂眼看着身旁像猫一样打了个哈欠的沈荣河,脸颊上出现了一个少有的,显露他心情的小涡。
梦里出现无数次的场景,终于终于,照进了现实。
第二天清晨,沈荣河忙着赶部队的早操,急匆匆地要走。安德里安眼神迷蒙,头发睡得一边乱翘,但还是坚持顺路要送他。
虽然不知道他们俩顺的哪门子路,沈荣河最终还是坐进了隶属使馆的专车。副驾上的阿斯塔耶夫看见俩人双双入座,照例向安德里安问过好后,也额外向他打了个招呼。
“早,沈荣河先生,好久不见。”
他的胡须依旧浓密的一团,很蓬松地包裹住下巴;嘴边的皱纹深了些,但无碍于他看起来精神抖擞。
“好久不见,阿斯塔耶夫。”沈荣河对他印象不差,如今看到熟人,也很客气地露出一个带有好感的微笑。
阿斯塔耶夫本就擅长交际,趁着气氛不错,很自然地与他攀谈起来:“您感觉变化不大呢,还是这么一表人才。”
虽然听过很多客套话,沈荣河还是有些不习惯如此直白的奉承,黑黢黢的眼睛闪了闪,但还是很礼貌地回道:“谢谢,您看上去气色也很好。”
“哈哈…”阿斯塔耶夫熟稔的笑容恰到好处。正当他扭过头打算说几句俏皮话时活跃气氛,突然间瞄到了座位上俩人十指紧紧交扣的手。
主神啊——他不禁在心里大声呼救。
虽然早知道这层内幕,亲眼撞破现实还是让他倍感咋舌。准备好的话全被噎回了肚子里,阿斯塔耶夫霎时间变得有些坐立难安。
试探性地将目光向后视镜移去,他果然看见中将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好像在口吻严厉地质问“你想干什么”。
他讪讪一笑,老老实实地靠上椅背。
这样都能惹到中将,他真的好难做人喔……
第16章
沈荣河几乎是踩着点赶上早操,见他来了,徐胜冲他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向旁边看。
果然,一下就瞥见刘邵诚阴云密布的脸。
沈荣河倒不怕被挨训。他只是担心自己不在的时间里,兵出了问题。
——但看对方一脸只针对他的模样,他也就稍稍放宽了心,将注意力放到了检查队伍上。
“一、二、三、四——”
列阵的口号声亮而齐,惊起远处几只飞鸟,脚步整齐划一,隔着距离都能感受到一股山一样的恢宏气势。
沈荣河看得心里舒坦,连带着上午的操课训练都讲解得十足耐心。
“任连,听说您蝉联了几届射击冠军啊!”
他正讲着打枪的规矩,一个年轻人突然起哄似的嚷嚷道。他话音未落,其他士兵也跟着在一旁叫道:“任连,露一手!”
沈荣河比了个安静的手势,环视一圈这些跃跃欲试的面孔,噪音清朗:“可以。看好了,我只做一遍。”
他熟练地上膛,瞄准,不暇思索地扣动手枪扳机。
“砰”的一声,正中50米处的靶心。
整个过程甚至不到两秒钟。
围观的士兵们皆一阵惊呼,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响彻全场,甚至夹杂着几声兴奋的喊叫。连长干净利落的身姿无疑征服了他们年轻好奇的心。
沈荣河赶紧吹哨平息现场的躁乱,沉声道:“继续训练吧。”
“我说你这也太敷衍了。”
沈荣河刚收起枪,刘邵诚调侃的声音突然在他耳旁响起:“唬一唬新人就算了……欸,你什么时候再跟我好好练练?”
“刘团长太抬举我了。”沈荣河抬眼,半开玩笑道。
“你小子找揍呢……不过,打枪这方面你确实没得说,你任一戎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了吧?”刘邵诚说着,挑了挑眉。
这话不夸张,他当兵十余年,第一次见到打枪像沈荣河这样快、稳、准的,哪怕说是天赋异禀也不为过。
沈荣河却沉默了一下,答道:“我有个排长,姓张,他的枪比我厉害得多,尤其是盲射。他听见一点动静就能知道目标在哪儿,打得又准又狠……他说耳朵就是他最好的武器。”
“哟,那真是高手。后来呢?”刘邵诚显然来了兴趣。
沈荣河垂下目光,语气也渐渐失了温度。
“后来……他在一次战争里中了手雷,性命是保住了,但他没法再打枪了。”
他看向刘邵诚,目光里有几分悲悯。
1969年,沈荣河在入狱的第五个月见到了张连峰。
张连峰痩了,脸颊的颧骨凸现,下巴还有伤口留下的疤痕,整个人看上去满是缺失生机的憔悴。
但他见到沈荣河的那一刻,那死灰似的眼里陡然迸发出激烈的火花,他沙哑的声音高亢:“我就知道!沈荣河!你没死!我一直这么相信!”
一边说着,他把身上的布包颤抖地拿起来,沈荣河乍看之下觉得眼熟,等到对方一打开,果然——这是自己的。
那个小日记本也露出头来。
张连峰就那样隔着铁栏杆,结结实实握住他的手:“我把这些都给你收起来了,别人都劝我你可能死了,我就是不信!”他的眼神带着种执拗的光彩:“遗书都已经被部队交给你家里人了,我还是相信,你一定能回来!……臭小子,你果真没让我失望!”
他听着张连峰的话,心里似有千斤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