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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 (汉三)


  就因为他下边儿长了这条尿尿的东西,娘从小告诫他,闺女身上的东西,不能叫人看见,他一直小心谨记着,现在他变成了小子,渠锦堂知道了吗?没听说过两个男娃娃成亲的,他是不是……不能给渠锦堂当媳妇儿了?
  管家常时进屋,扔下一套灰布袄子,面无表情地说:“打从今儿起,你改姓常,单名一个「乐」,把衣服换上。”
  绣月儿的小手紧紧揪着领口,还把自己当个闺女:“常叔……”怯生生地张嘴,“少爷他……”
  “少爷你就别惦记了,快点把嫁衣脱了,收拾收拾东西跟我走。”
  西屋外吵吵嚷嚷跑进一群人,没迈进屋,声音先到,是渠锦堂院里的妈子丫鬟:“月丫头呢!”事起突然,一时没改过口,“少爷又发病啦,闹着要人呢,老爷让赶紧把人送回去!”
  绣月儿从四进院出去又回来,只是走了一趟,东厢又成了当初他头一次见到的那个满地残骸的屋子。
  拔步床的红绫子扯下来一片,正前地上一朵新郎倌戴的大红花,喜烛、喜被、揭新娘盖头的如意秤、新人喝合卺酒的龙凤杯,绣月儿心酸地绕过这些毁了的东西。
  “少爷……”
  被子下的人颤了颤,没种掀开这层隔开他俩的被褥,渠锦堂埋着脑袋不肯出来。
  绣月儿和他一样害怕,等这层挡着他俩的被也没了,他就再也当不成少爷的月丫头了。
  可再怕,总得有人跨出这一步:“少爷……”
  还是那双绵绵的手,跟他生病时一样,一下一下,那么柔地捋在背上。
  “少爷,你这样该憋坏了……”绣月儿习惯性地摸辫子,摸到一手空,狠心,抓住被角,往下使劲,“出来吧……你……就不想看看我……”
  渠锦堂拔河那么的跟他拽,前头下人来说,他的月儿,他那个甜甜的丫头,忽然间变小子了,他还不信,闹啊,撒泼啊,疯了心的把人叫来了,他又不敢瞧了。
  心里有一股气儿,不上不下卡着喉咙,渠锦堂呼喇一下翻了被。
  眼前这人是谁啊?短发,在耳朵后头,剔得比他还高,下人穿的粗布袄子,可凭什么,他长了一双绣月儿的水杏眼,水盈盈的,水盈盈把他看着。
  “少爷……”连声儿,都是他的月儿的。
  渠锦堂小狼似的,红着眼,扑到这个生人的身上。
  “呜……”忍着肩膀上入骨的剧痛,绣月儿把紧咬他不放的渠锦堂抱住。
  两个人,四条胳膊,紧紧缠到一块儿,受了大刺激似的,渠锦堂猛一把推开他:“我不要你!你不是我的月儿!我要我的月儿!”
  东厢的大门打开又阖上。
  “你滚出去!!!”
  这一晚,渠府迎来入冬的第一场雪,绣月儿跪在东厢的院里守着渠锦堂,守到积雪在身上覆了一层白霜。
  院里的老妈子披着棉袄,打伞掌灯来劝:“月……”如今已经不能这么喊他了,“常乐……”绣月儿愣愣地听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结了霜的睫毛,哆嗦着打了个抖,“起来吧,你要是冻死了,往后少爷再犯病,可怎么办……”
  一句话也不知道哪个字戳到他的魂上,他踉踉跄跄起来,地上一行浅浅的脚印,一路延到前院。
  他走得急,没带上的门,被北风拍的砰砰响,老远的,台阶上横着一对黑色的耳朵,像被人把魂从脊椎抽走,绣月儿跑了几步,跌倒在雪地里。
  渠锦堂送他的小兔子,等不到他来,爬出了窝,应该是爬不回去,蜷着身,硬邦邦的缩成一小团。


第10章
  又逢腊月,一辆马车行过西市,停在隅城渠家茂字号老店门前。
  伙计出来迎,车帘子一掀,霁青色的短褂,雨过天晴的一抹颜色。
  店里的人热热闹闹拥上来,牵马的牵马,递手的递手:“少爷,您来啦!”
  常乐从马车上下来,毛领边儿面如冠玉一张脸,掌柜账房全来了,几个跟他差着辈儿的老人跟在他身后,把他请进店。
  新来的伙计看得入神,扽边上人的袖子:“那是谁呀?”
  “他你都不知道……”说话的人胸/脯挺得,那叫一个硬气,“那是咱们东家的常乐常少爷,过去也在咱们这个柜上……”
  就算没见过常乐,也一定听过他的名号,他是他们当伙计的盼望,渠家老号最兴旺的茂兴,茂盛,茂隆三家铺子,都是眼前这位二十出头的常少爷带起来的。
  座上奉的云雾茶,是给东家备的:“常少爷来了就好啦……”账房先生的挪来厚厚一摞账本,“这是隅北二十一户铺面今年的账,都轧算好了,您带回去……”
  掌柜让人上宝源楼订了一桌酒菜:“少爷,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吃了再走……”
  常乐从账本上抬起头,他有一双截然不同的眼睛,看账时火眼金睛,看人时水光莹莹,能把石头的心肠都看化了:“不了,现在往回,后天还能赶到甫阳。”
  也许因为下人出身,常乐待谁都和和气气的,但两位老先生见过他为了一袋烂稻谷开仓扦样600多担,也见过他酒桌上谈笑风生,不动声色就把价压下来三成,这位少爷,菩萨面相下面,可长着筋骨呢。
  常乐下隅城收粮轧账,一去三个月,回到甫阳茂兴号,已是夜里掌灯。
  守夜的披了棉袄应门,一见他:“掌柜的,您可回来了!”
  这是有事,常乐把东西递给来接手的:“怎么了?”
  “东家那边来人,让把账本送府里。”看他着急的神色,话传了应该有一阵了,“宋先生又回家去了……”
  宋先生是店里账房,从渠太老爷那辈就在茂字号,以往账本都是他带去渠府,今年小雪下了场雹子,他新得的孙子患了风寒,提早归乡去了。
  说渠府,常乐秀气的眉毛一拧,他到隅北当学徒守了几年粮仓,入店升做伙计,柜上掌秤三年,和老师傅下乡收粮,在隅边为渠家添一十七家新铺,年头才回到甫阳。
  渠家三面临街的大宅就在前街,大的抵得上半座城,常乐一次也没打那儿走过,可如今,伙计愁眉苦脸地瞅他:“我们谁也没钥匙,您看……”
  “我去吧。”等的就是他这句。
  一身风霜在身,连口热茶也顾不上,常乐取来账本,跨上马车。
  怕惊扰府上的人,常乐没敢走正门,绕到后巷叩小门,小丫头不认得他,架着不让进,没辙,常乐只好说:“常叔睡了吗?”
  领他进院的,是当年给他梳过头的老妈子,手里的灯笼,一来先往他脸上照:“这不是常乐嘛,多少年没回来过啦,常爷年年过节都提到你,今年回来不走了吧……”
  走的还是垂花门的迥廊,四进院,远远往东厢瞥了一眼,灯黑着,老妈子掌灯在前头引路:“这院子,以前你还住过呢……”怕常乐忘了,她故意指给他瞧,“就那儿……少爷的厢房……”
  常乐在书房外候了一会儿,管家常时拢了棉袍过来:“你来得不巧,亥时了,老爷已经歇下了。”老先生眼尖,从他沾泥的鞋看到起皱的长褂,知道他一路没休息,“账本放这儿吧,上我屋里坐会儿……”
  “不了……”常乐往后挪了半步,“改天吧,别妨了您老休息……”
  出渠府,走的还是来时的路,刻意没往四院绕,小丫头在前领着,差点没撞上后门进来的一群人:“快点快点,看着点路!前头的,让开!”
  常乐给他们让道,小丫头没避得及,手里的灯笼给撞得滚翻在地。
  银月光,三四双手架着一个耷拉下的脑袋,从胳臂底下,露出段竹月色的缎袖子,养尊处优的手上,一枚浓绿老油的翡翠戒指。
  好大一股酒味:“少爷!您不能再喝啦,让老爷知道……”
  “要你们多事!”那声音一起来,常乐的头皮都发紧,是渠锦堂,脾气和年幼的时候一点没变,醉醺醺的,叨叨不着调的话,“小玉楼呢,让她下来!我今儿还就睡她这儿了!”
  常乐往黑暗里退了再退,直到后背抵上冰凉的石山。
  不应该问的,但却没忍住:“少爷经常这么晚回来吗?”
  小丫头去捡地上的灯,吹亮一看,烂了:“一个月一两次,就宿在天香阁。”
  常乐咬白嘴唇:“老爷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打都打过几回了,没用!孙家少爷一来,少爷准跟他们走。”手里抱着盏破灯笼,小丫头忿忿地说,“那群人,没一个好东西,就是他们教会少爷逛园子,喝花酒。”
  “孙家?”常乐记得账本上有个人,“孙尚龄?”
  小丫头一甩大辫子:“可不就是他!”


第11章
  和往常一样,孙尚龄在坝子街吃罢早饭,上渠家东平巷的粮行:“老冯,给我装两斗白面,一斗黄米,中午送到我府上去,快着点啊。”
  他这副吆五喝六的样儿,店里的伙计早习惯了,但今天,几个大着胆的,眼珠子里揣着好戏,悄默声的互相打眼风。
  掌柜扶了扶眼镜片,从柜台后边绕出来:“孙少爷,今年白面的价和往年不同啦,隅北大旱,我们茂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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